亥时初(晚9:00),林怀安带着一身黏腻的汗水和心中尚未平复的微妙波澜,从寂静的国术教室回到了临时宿舍。
夜风一吹,湿透的后背泛起阵阵凉意,也让他发热的头脑稍稍清醒了些。
刚才那意外的触碰和王伦瞬间流露出的窘迫,像一道细小的涟漪,在他心里荡开,但很快就被身体极度的疲惫和对明日训练的隐隐担忧压了下去。
宿舍里,赵大勇早已鼾声如雷,孙猴儿四仰八叉地躺着,嘴里含糊地磨着牙。
只有张士晋还就着煤油灯在看那本手抄拳谱,眉头紧锁,不时揉着酸胀的胳膊。
“怀安兄,才回来?王主任留你开小灶了?”
张士晋压低声音问,带着羡慕。
“没,自己加练了会儿。”
林怀安简短答道,放下东西。他此刻浑身黏糊糊的,汗水干了又湿,散发着浓重的汗味。
他想起城里学校有公共澡堂,可这西山女中,他们这些短期借住的男学员,洗澡成了问题。
白天训练完,大家都是用井水胡乱擦擦身子了事。
他提了木桶,走到宿舍后的水井边。
月色很好,井台湿漉漉的。
他费力摇动辘轳,打上半桶冰凉的井水。盛夏的夜晚,这井水却寒得刺骨。他咬了咬牙,脱下湿透的上衣,用汗巾蘸着冷水,快速地擦洗头脸、脖颈、前胸后背。
冰凉的触感激得他浑身一哆嗦,鸡皮疙瘩瞬间起了一层,但随之而来的是一种痛快的、驱散疲惫的清醒感。
他又就着水桶,草草冲洗了双脚。
山间的尘土和汗水混合成的污垢,在脚面上形成了清晰的黑白界限。
擦干身子,换上干净的内衣,他这才觉得舒服了些。
回到床边,他没有立刻睡下,而是点亮了自己床头那盏小小的煤油灯,橘黄色的火苗稳定地燃烧着,驱散了一小片黑暗。
他从藤箱里取出高一的数学课本和笔记本,就着这昏暗的光线,开始复习起来。
白天的训练耗尽了体力,但他的大脑依旧需要运转,需要用知识来填补和平衡。
这是他给自己定下的规矩,也是一种心理上的锚定——无论身体经历何种磨砺,属于“学生林怀安”的本分与追求,不能丢。
然而,疲惫如潮水般涌来。
眼皮越来越沉,书上的公式和符号开始跳舞、模糊。
他强打精神,用手指用力按了按太阳穴。
“咚!咚!咚!”
急促的敲门声响起,伴随着一个略带不满的苍老声音:
“里面的学员!几点了还亮着灯?小心火烛!赶紧熄灯睡觉!明儿还要早起!”
是负责这片宿舍区的老校工。
张士晋吓了一跳,连忙吹熄了自己的灯。
林怀安也只得合上书本,吹灭了那豆大的火苗。
宿舍里顿时陷入一片黑暗,只有月光从窗棂透进来,洒下一地清辉,以及赵大勇越发响亮的鼾声。
林怀安躺在硬板床上,浑身的酸痛在放松下来后更加明显地袭来。
大腿、腰背、肩膀……无一处不在**。但奇怪的是,这种深入骨髓的疲惫感,并未让他感到难以忍受,反而有种异样的充实。
他闭上眼,脑海中不由自主地回放起白天的画面:
王崇义沉稳的示范,王伦那轻描淡写却透着玄妙的一掌,还有夜晚教室里那意外的接触和对方瞬间窘迫的神情……
“他……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一个模糊的念头闪过。很快,沉重的睡意便如山般压下,将他拖入了黑甜的梦乡。
寅时六刻(晨5:30),天还是漆黑一片,急促的铜铃声再次撕裂了黎明前的宁静。
与昨日不同,今天的集合地点不是国术教室前,而是校门口。
二十几名学员睡眼惺忪、呵欠连天地聚拢过来。
王崇义已经等在那里,身旁还站着一脸肃然的王伦,他似乎总是比别人更早到达。
“从今天起,每日晨练,先绕着学校外围山道,跑五里地。”
王崇义的声音在寒凉的晨风中格外清晰,“形意拳,腿脚是根基。
下盘无力,步法虚浮,再好的拳架也是花架子。
跑,不仅练腿脚,更练你们的气息、耐力和意志。跟上王伦的步子,不许掉队。出发!”
他手一挥。
王伦二话不说,转身就沿着校门外那条向上延伸的土路跑了出去,步伐轻快而稳健。
“五……五里?”
赵大勇脸都绿了。
他力气大,但跑步显然不是强项。
张士晋更是脸色发白。
只有孙猴儿和几个本地村童模样的学员看起来还好。
林怀安深吸一口气,迈开了步子。
昨天的酸痛还没消,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又像是有无数小针在刺着肌肉。但他咬牙跟了上去。
山道崎岖,时而上坡,时而下坡。
开始还能看到前方王伦那瘦小却始终保持匀速的背影,很快,距离就被拉开了。
肺部像着了火,喉咙里泛起腥甜的味道,双腿越来越沉,每一次抬腿都需要巨大的意志力。
身边不断有人掉队,扶着树干大口喘气,或者干脆停下来走路。
“不能停……跟上……”
林怀安对自己说。他回忆起昨日站桩时尝试的呼吸方法,尽力调整着呼吸的节奏,将注意力从身体的痛苦上移开,投向前方逐渐亮起的天光、道旁沾满晨露的草叶、以及远处山峦的轮廓。
他甚至开始在心中默背数学公式,用这种方式来对抗身体的极限。
不知过了多久,当他感觉自己的意识都有些模糊的时候,前方出现了学校的轮廓。
终于到了!
他看到王伦已经站在校门口,脸不红气不喘,只是额头有层细汗。
而他自己,则是踉跄着冲过了那个无形的终点,双手撑着膝盖,弯下腰,像拉风箱一样剧烈地喘息着,汗水如雨下,心跳声震耳欲聋。
陆续有学员跑回来,一个个都是脸色煞白、东倒西歪。
赵大勇是被孙猴儿半扶着回来的。
张士晋最后一个到,几乎是爬回来的。
“第一天,还行。”
王崇义扫了一眼众人的惨状,脸上毫无波动,“休息一刻钟,喝水,不准坐下。
然后开始站桩。”
这真是……地狱般的开始。
但奇怪的是,经过这一番撕心裂肺的奔跑,昨天残留的那种沉滞的酸痛感,似乎反而被这种更剧烈的、全身性的疲惫所取代,让人在痛苦中有了一种新的、奇异的清醒。
晨跑与站桩过后,上午的正式训练依旧是崩拳。
但今天,王崇义将他们带到了国术教室后面的一小片空地,那里立着几个粗糙的木人桩,桩身被打磨得光滑,上面布满了深浅不一的凹痕和油渍,显然是长期使用的痕迹。
“崩拳的劲,要‘直’,要‘透’,要有‘钻翻’之意。”
王崇义示范着,面对木人桩,他的神情似乎也变得不同,多了一丝凌厉。
“不是用拳面去砸,而是要用全身的整劲,透过拳锋,打进去,钻进去!
看好!”
他稍稍拉开距离,身形一晃,脚步趟进的同时,腰胯猛地一拧,右拳如同出膛的炮弹,带着一股短促而爆裂的风声,“砰!”地一声巨响,结结实实地轰在了木人桩胸腹部位!
那粗壮的木桩竟然剧烈地晃动了一下,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上面的灰尘簌簌而下。
而王崇义的拳面与木桩接触的时间极短,几乎是一触即收,但那种凝练到极点的爆发力,却让所有人心头一震。
“这……这要是打在人身上……”
孙猴儿缩了缩脖子。
“你们现在,还发不出这样的劲。”
王崇义收拳,气息平稳,“但要去体会这种感觉。不是用蛮力去撞,而是要在接触的瞬间,将全身的力量,通过脚——腿——腰——脊——肩——肘——腕——拳,节节贯穿,如同弓箭离弦,集中于一点爆发出去。
现在,两人一组,对着木人桩,慢练发劲的感觉,注意我刚才说的要点。
王伦,你盯着点。”
“是。”
王伦应了一声,开始在几个木人桩之间巡视。
林怀安和赵大勇一组。
赵大勇力气大,对着木人桩就是一顿猛捶,发出“咚咚”的闷响,但看起来就是纯粹的臂力。
王伦走过来,看了一眼,冷冷道:
“脚下是根吗?腰呢?你这是打铁,不是打拳。”
说着,他示范了一下,动作不快,但在接触木桩的瞬间,明显能看到他全身有一个极其短促的震颤和拧转,木桩发出的声响也更加沉闷凝实。
“看到没?力从地起。”
他对赵大勇说,然后目光转向林怀安,语气依旧没什么波澜,“你来试试。别想着用多大力,先想着把你站桩时的那种‘整’的感觉,通过这一拳打出去。”
林怀安点点头,面对木人桩,摆好三体式。
他闭上眼,感受了一下自己此刻的身体状态——疲惫,但经过晨跑和站桩后,某种程度上又是“活”的。他回忆着王崇义和王伦的动作,尤其是那种腰胯拧转带动全身的感觉。
“呼……吸……”
他调整呼吸,然后,意念集中于脚底,仿佛要扎入大地,同时腰胯微微一蓄力,脚步趟出,腰身随之拧转,脊背如弓张,力量节节传递,最后汇聚于拳锋——
“砰!”
一拳击在木人桩上。声响不大,力道也远不能与王崇义相比,但在拳面接触木桩的那一瞬间,林怀安清晰地感受到了一种与昨天胡乱出拳时截然不同的体验!
那不是手臂肌肉的孤立发力,而是一种从脚底升起、经由腰胯放大、最后通过脊背和手臂传导出去的、更为整体和流畅的力量感!
虽然还很微弱,生涩,但那种“整”的意味,他捕捉到了!
“嗯?”
一旁的王伦眼中掠过一丝讶异。
他没想到林怀安这么快就能在实践中体会到一点点要领,尽管还很粗浅。
这种领悟力和用心程度,在这批学员里算是罕见了。
“有点意思。”
他难得地评价了一句,虽然声音还是没什么温度,“但腰胯拧得还不够快,不够脆。
力在途中散了一部分。
再来,注意腰是轴,一拧就要到位,不要拖泥带水。”
“是!”
林怀安精神一振,王伦这简短的指点,正中要害。
他收回拳,再次凝神,开始一遍又一遍地练习,不再追求力道,而是不断地去体会和调整那种“力从地起,节节贯穿”的感觉。
汗水顺着他的额角滴落,拳面也因为不断地击打而变得通红,但他的眼神却越来越亮。
这种通过不断的身体实践和细微调整来追求某种理想状态的过程,与他在学习中运用“费曼法”和“心流”状态有着异曲同工之妙,都是一种极致的专注与探索。
只是,这一次,探索的对象是他自己的身体。
不知不觉,一个上午就在这单调而艰苦的重复中过去了。
当王崇义宣布下午休息,可以自由活动时,不少学员都如蒙大赦,瘫坐在地。
林怀安也感到一阵虚脱,但心中却充满了一种实实在在的收获感。
他抬起头,看向不远处正在收拾东西的王伦。
阳光下,那张沾着汗水和灰尘的清秀侧脸,以及那双总是锐利专注的眼睛,让他心中那个疑问再次浮现:
这个身手不凡、性情孤僻又似乎藏着些秘密的“少年”,究竟是谁?
真的只是王主任的远房侄儿吗?
(爱腐竹小说网http://www.ifzz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