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过了多久,车辆减速,轮胎碾过碎石路面发出细碎的声响,最终停在一片被树林半包围的简易停机坪前。
停机坪的水泥地面有些开裂,缝隙里钻出几丛倔强的野草,被风拂得微微摇晃。
一架线条冷硬的直升机静静地停在那里,银灰色的机身在阳光下泛着金属的冷光,桨叶低垂,像一头蛰伏的巨兽。
螺旋桨的阴影投射在地面,随着微风轻轻晃动,在斑驳的水泥地上切割出流动的光影。
“到了。”宬年率先推门下车,声音依旧没什么温度。
他绕到另一侧,拉开车门,指节在金属门把上留下短暂的白痕,并没有伸手扶她,只是站在一旁等待,目光落在远处摇曳的树梢上。
兮浅缓缓抬起头,离开冰冷的车窗。玻璃上残留的雾气早已散去,只留下她呼吸凝结又消散的淡淡痕迹。
骤然的明亮光线让她眯了眯眼,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浅影。
她看着眼前的直升机,金属机身反射的阳光有些刺眼。
离开。真的要离开了。
那些在海岛上发生的事,那些争吵、眼泪、枪声与火光,似乎要被这螺旋桨即将掀起的风彻底卷走。
她扶着车门,指腹在冰凉的金属边缘摩挲片刻,有些吃力地挪出车厢。
膝盖因为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有些僵硬,落地时微微踉跄了一下,她下意识地稳住身形,没有让自己倒下。
海岛的空气依旧湿润,但这里的风带着更多森林的气息,混杂着松针与泥土的微腥,不同于海边带着咸涩的风。
风拂过她的发梢,将几缕碎发吹到脸颊旁,带来一丝微凉的触感。
她站直身体,目光下意识地投向远方——灯塔的方向早已被层层叠叠的树木遮挡,茂密的枝叶交错成一片浓绿的屏障,什么也看不见了。
只有一片连绵的绿意和头顶湛蓝得近乎透明的天空,几朵白云缓慢地移动,像被风吹散的棉絮。
宬年没有催促,只是看着她茫然四顾的样子。
她的眼神里有不舍,有迷茫,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抗拒,像个站在十字路口的孩子。当她的视线最终落回直升机时,他简短地说:“走吧。”
然后转身,大步走向机舱门,皮鞋踩在水泥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每一步都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
兮浅深吸了一口气,混合着草木清香的空气灌入肺中,带来一丝短暂的清明。
她最后看了一眼这片承载了太多沉重记忆的土地,那些在灯塔下的誓言、礁石滩上的鲜血、老木屋里的对峙,像电影片段在脑海中飞速闪过,眼神复杂难辨。
然后,她抬步,跟上了宬年的背影,步伐缓慢却没有停顿。
踏上机舱舷梯的轻微震动感让她回神。
金属梯阶有些冰凉,她的鞋底沾着海岛的细沙,在梯阶上留下浅浅的痕迹,又被风一吹就散了。
机舱内部简洁而冰冷,没有多余的装饰,只有深灰色的座椅和金属质感的扶手。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机油味,混合着消毒水的气息,带着一种疏离的工业感。
宬年已经在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系好了安全带,正看着窗外,侧脸线条依旧冷硬,下颌线绷得很紧,像用刀刻出来的一样。
阳光透过舷窗落在他的半边脸上,明暗交界的地方显得格外深刻。
她在离他稍远的位置坐下,也默默系好安全带。
安全带扣“咔哒”一声扣紧,像是给这段旅程打上了一个无法轻易解开的结。
她将手放在膝盖上,指尖微微蜷缩,感受着座椅传来的冰冷触感。
引擎的预热声开始轰鸣,由弱变强,像沉闷的雷声在耳边滚动,很快便淹没了其他一切声响。
螺旋桨缓缓转动起来,起初是模糊的影子,逐渐变成一道透明的屏障,带起的风越来越大,吹得停机坪周围的树叶疯狂摇晃,发出“哗哗”的声响。
直升机缓缓离地,强烈的气流卷起地面的尘土和落叶,在机身周围旋转飞舞。
兮浅的心跳随着机身的上升微微加速,一种失重感从脚底传来,让她下意识地攥紧了扶手。
兮浅透过舷窗,看着地面快速下沉、变小。
停机坪像一块灰色的补丁,环绕的树林变成了一团团浓绿的绒球,更远处起伏的山丘如同凝固的波浪……
海岛的全貌在视野中铺展开来,像一幅被缓缓打开的画卷。
蔚蓝的大海在岛屿边缘翻涌着白色的浪线,浪花拍打礁石的声音早已被引擎声吞没,只剩下视觉里那片永恒的律动。
她下意识地寻找灯塔的方向,很快就在岛屿一端锁定了那个熟悉的塔影。
它伫立在海岬之上,灰白塔身,红顶,在阳光下显得渺小而安静,像一个沉默的守望者。
礁石滩显得渺小而安静。
她努力辨认着,但距离太远,只能看到一片模糊的金色边缘,像是被阳光融化的金子。
那个轮椅上的身影,那个在最后时刻给了她一个眼神的人,早已化为视野里一个看不见的点,或许正坐在那里,看着直升机消失在天际。
直升机爬升,转向。
灯塔迅速被甩到后方,成为海岛轮廓线上一道微小的凸起,然后整个岛屿也变成了辽阔蓝海中的一块小小绿斑,最终,陆地彻底消失,只剩下无尽的海天一色。
蓝色的海与蓝色的天在远处相接,分不清哪里是海的尽头,哪里是天的开端。
兮浅收回了目光,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
引擎巨大的轰鸣声震动着耳膜,也阻隔了思考,让大脑陷入一种短暂的空白。
身体随着飞行微微起伏,像漂浮在水面上,一种巨大的疲惫感如同潮水般席卷而来,从四肢百骸涌向心,几乎要将她吞没。
选择已经做出,路已在脚下。
前方是什么,她不知道。
是挪威的极光,还是另一场无法预料的风暴?
身后的,似乎也无法再回头。
海岛的记忆像被封存在了那片蓝色的海域里,带着咸涩的味道,却再也触碰不到了。
只有手腕上那处旧伤,在持续的嗡鸣中,隐隐传递着一种微弱而顽固的温热感,像一颗埋在皮肤下的火种,提醒着过往的存在,提醒着那些无法被飞行距离抹去的疼痛与牵挂。
宬年看着窗外无垠的蓝色,海平线在远处形成一道清晰的弧线,锐利得像一把刀,将世界分割成两半。
他的眼神依旧沉静,像深不见底的海水,但那深邃的眼底深处,有什么东西在缓慢地沉淀、凝结,像是海底的暗流,在平静的表面下涌动。
他摊开一直紧握的右手手掌,掌心还残留着用力过度后的麻木感,以及……一丝她手腕的冰冷余温。
那是在海岛老木屋外,他扶她起身时不经意触碰到的温度,微弱得像雪落在掌心,却固执地留了下来。
他缓缓收拢手指,将那点微不足道的触感也彻底攥紧、碾碎,仿佛要将某种不该存在的情绪一同掐灭在掌心。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又慢慢恢复常态。
他微微侧头,余光扫过旁边闭目靠着的兮浅。
她苍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长长的睫毛垂着,像覆盖着一层薄霜,像一尊没有生气的玉雕。
但他能感受到那股萦绕着她的、沉重的悲伤气息,像一层无形的雾,笼罩着她,也弥漫在机舱的空气里。
他转回头,重新看向窗外。
湛蓝的海面反射着刺目的阳光,晃得人眼睛生疼。归途。
夏夫人消散前的话语在他脑中浮现,像带着回声的叹息。
他找到了他的归途吗?或者说,他强行选择的这条,最终会通向哪里?是救赎,还是另一个更深的深渊?
他闭上眼,不再看那片刺目的蓝,将所有翻腾的思绪强行压回那片刻意维持的死寂冰层之下。
飞机会带他们去挪威。去那个叫“时光角落”的地方。
他会兑现他的承诺。
至于其他……时间会给出答案。
或者,永远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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