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油机的轰鸣单调地撕扯着耳膜,老旧船体在波涛中起伏不定。
咸腥的海风裹挟着冰冷的水汽,穿透破旧渔网的缝隙,打在兮浅沾着血迹和污垢的脸上。
脸上的伪装如同第二层皮肤般紧绷,额角的伤口在每一次颠簸中传来清晰的刺痛,提醒着她时间的流逝和任务的紧迫。
东渔村终于在灰色的海平线上显露出轮廓。
低矮杂乱的砖石房屋拥挤在曲折海岸线上,因常年海风侵蚀而显得灰败暗淡。
停泊在简陋码头边的船只大多同样破旧,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鱼腥、海藻腐烂和柴油混合的气息。
渔船在孙伯费力的操控下,磕磕碰碰地靠上了吱呀作响的木码头。立刻有几个皮肤黝黑、穿着沾满鱼鳞防水围裙的渔民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地用浓重方言询问情况。
孙伯抹了把脸上的汗水,指着蜷缩在渔网堆里的兮浅,声音沙哑地解释:“海上捡的!可怜见的,在鬼屿摔狠了,头破了,人也不认得了,光知道喊火!火!”
渔民们看向兮浅的目光混杂着好奇、怜悯和一丝对“鬼屿”的忌讳。
她适时地将头埋得更低,身体微微瑟缩,像受惊的小兽,只偶尔抬起迷茫空洞的眼睛飞快扫过人群,捕捉着任何一丝异样。
“先抬我家去!得找人瞧瞧!”孙伯招呼着两个相熟的渔民,小心翼翼地将“虚弱不堪”的兮浅从船上搀扶下来。
孙伯的家在村子靠里的位置,一间低矮的石屋,墙壁被烟火熏得发黑。
屋内陈设极其简陋,一张木板床,一张旧方桌,墙角堆着渔具和修补用的材料,空气中弥漫着潮湿、霉味和淡淡的鱼腥。
孙伯的妻子是个同样干瘦沉默的妇人,看到兮浅的样子,低低惊呼一声,赶紧帮着将她安置在屋内唯一那张垫着薄薄褥子的木板床上。
“阿陌!”孙伯朝屋外喊了一声,“去打点干净水来!再去李老头那儿讨点止血消炎的草药粉!”
屋角的阴影里,一个身影动了动。
兮浅的心,在那一刻骤然停跳了一拍,随即以失控的力度狠狠撞向胸腔!
血液瞬间涌向四肢百骸,又在下一秒被强行冻结。
她几乎要用尽全身力气,才能压制住骤然僵硬的手指和几乎脱口而出的惊呼。
那个被叫做“阿陌”的男人从昏暗角落走了出来。
他身材高瘦,穿着和其他渔民无异的洗得发白的旧褂子和沾着泥点的粗布裤子,裤脚胡乱地卷到小腿。
脸上刻意涂抹了些脏污,头发也略显凌乱地遮住了部分额头。
皮肤是长期日晒风吹的黝黑粗糙。
但那双眼睛。
那双即便刻意低垂,掩去了所有锋芒,却依旧深邃如同寒潭,藏着无法完全磨灭的清冷与锐利的眼睛!还有那下颌的线条,那抿紧的薄唇……
夏时陌!
他竟然在这里!在渔村!活生生地站在她面前!而且,显然在用“阿陌”这个身份隐藏!
巨大的冲击如同海啸般席卷而来,几乎将她费尽心机构筑的“失忆”面具彻底冲垮。
前世病床上他毫无生气的惨白面容,与现实眼前这个刻意粗鄙、却难掩骨相的轮廓瞬间重叠,带来一种近乎撕裂的眩晕感。
她死死抠住身下粗糙的褥子,指甲几乎陷入掌心,依靠尖锐的痛楚维持着最后一丝清醒。
他为什么会在这里?是逃脱了秦昊的控制?还是……被另一种势力囚禁于此?
他认出她了吗?这个念头让她的后背瞬间沁出一层冷汗。
夏时陌——或者说“阿陌”——沉默地提起墙角一个旧木桶,走了出去。
自始至终,他的视线似乎未曾刻意落在兮浅身上,带着一种底层渔民特有的麻木与疏离。
很快,他提着一桶清水回来,径直放在床边地上。
又从怀里掏出一个小油纸包,递给孙伯,声音低沉粗糙,带着刻意的本地口音:“李老头给的,白药粉。”
“嗯。”孙伯接过药粉,又指挥妇人去烧水。他亲自拧了块湿布,想替兮浅擦拭额头上干涸的血迹。“阿陌,你力气大,去把后院那堆渔网理了,晒晒,一股味儿。”
“好。”阿陌应了一声,转身就往后院走,动作略显笨拙,毫无破绽。
兮浅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着,追随着那个消失在门帘后的背影,直到孙伯的湿布碰到她的额头,才猛地一颤,回过神来。
“嘶…”她痛得抽气,眼神瞬间又恢复了那种茫然的脆弱,“痛…孙伯…”
“忍忍,清理干净好上药。”孙伯动作粗糙但小心,“你个女娃,命大,遇见我们老孙家了。这头上怕是要留疤了…作孽。”
妇人端来热水。孙伯笨拙地替兮浅清洗伤口,撒上药粉,撕了块还算干净的旧布条包扎好。整个过程,夏时陌都没有再进来。
孙伯安顿好她歇息,便和妇人去灶间忙碌。屋子里只剩下兮浅一人,躺在硬硬的床板上。
额头的伤口处理过后,灼痛感减轻了些,但心跳依旧无法平。
她闭着眼,强迫自己放缓呼吸,将全部心神集中在听觉上。
后院传来整理渔网的声音,绳索摩擦,还有沉重渔网拖动时发出的闷响。
那声音规律、沉稳,带着一种刻意的、属于真正渔民的劳作节奏。但这反而更像一种精心的伪装。
他到底是谁?是夏时陌本人,还是一个容貌相似的陷阱?如果是他,他为何在此?
是巧合,还是他一直在暗中等待什么?
秦昊知道他还活着吗?“三天后烧岛”的命令,是否也包括了清除他?
无数个问题在脑中激烈碰撞。
前世他重伤昏迷的景象仿佛在眼前晃动。
而现在,他就在一墙之隔的后院。
距离如此之近,却又隔着伪装、阴谋和迫在眉睫的毁灭危机。
她必须验证他的身份!但不能暴露自己!
接下来的两天,兮浅在孙伯家“养伤”。她扮演着一个时而安静茫然、时而流露出对火光莫名恐惧的失忆者。
大部分时间,她都蜷缩在木板床上或屋角的矮凳上,眼神空洞地望着门外狭小的天空,偶尔会无意识地低语“火”、“烫”。
夏时陌——“阿陌”——则像一个真正的、沉默寡言的渔民帮手。
他住在孙伯家后院一个简陋的工具棚里。
白天,他不是跟着渔船出海,就是在后院修理渔具、整理渔网,或者在村子附近修补一些公共设施,换取微薄的报酬。
他干活利落,动作带着一种底层长期劳作形成的熟练,但极少说话,与人交谈时口音粗粝,眼神也总是低垂着,似乎在刻意避开与人过多的接触。
两人同处一个屋檐下,交集却少得可怜。
他仿佛当她不存在,只在孙伯吩咐时才递个水、拿个东西,动作麻利,视线从不与她交汇,更没有任何多余的探究。
这种刻意的疏离,反而让兮浅更加确信,他在极力隐藏着什么。
兮浅的观察则如同最精密的扫描仪。
她注意到他偶尔直起腰时,那种瞬间挺拔的身姿,与长期佝偻劳作的渔民截然不同。
她注意到他清洗双手时,指关节的形状和指甲修剪的习惯,带着一丝难以磨灭的讲究。
她注意到他坐在门槛上短暂休息时,那微微蹙起的眉心间一闪而过的、沉郁的思索神情……
这些都如同一根根尖锐的针,不断刺穿着“阿陌”粗陋的外壳,指向她记忆深处那个男人。
第三天下午。
天色阴沉,海风带着山雨欲来的湿冷。
孙伯和几个老渔民聚在屋前空地上修补一张巨大的破渔网。
兮浅坐在门槛内的小板凳上,“呆呆”地看着外面。
阿陌提着一桶刚处理好的海鱼回来,鱼腥味浓烈。
他将鱼倒在屋外一个破旧木盆里,拿起一把锋利的旧菜刀,蹲在盆边开始刮鳞、剖鱼。动作干脆利落,带着渔民特有的麻利。粘稠的鱼血顺着盆沿流到地上。
孙伯隔着一段距离朝他喊:“阿陌,手脚麻利点!晚上炖锅鱼汤给女娃补补!”
“嗯。”阿陌头也没抬,闷声应道。刀刃刮过鱼鳞,发出“嚓嚓”的声响。
兮浅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磁石吸引,落在他那双沾满鱼鳞和血污的手上。
那双骨节分明、此刻却刻意显得粗粝的手。
前世,这双手曾翻阅过无数精密文件,曾在琴键上跳跃,也曾……紧紧握住过她。
就在这时,阿陌处理完一条鱼,顺手将它丢进旁边的清水桶里清洗。
水花溅起几滴,沾在了他的裤脚上。
他下意识地、极其迅速地用另一只手的拇指和食指,捏住裤脚布料,将那点污渍轻轻弹掉。动作细微、流畅,带着一种长久养成的、对仪表近乎苛刻的习惯。
这个瞬间的动作,如同闪电劈开迷雾!
是他!绝对是夏时陌!只有他才有这种深入骨髓的、即使在最狼狈的伪装下也难以彻底磨灭的潜意识习惯!
兮浅的心跳骤然失序,一股巨大的酸楚和难以言喻的激动瞬间冲上喉头,几乎让她窒息。
她猛地垂下头,将脸深深埋进膝盖之间,肩膀几不可察地微微颤抖起来,仿佛又被那臆想中的“大火”幻影所惊吓。
“又怕火了?”孙伯放下手里的网梭,叹了口气,“唉,这脑子伤得……”
阿陌的动作似乎顿了一瞬,极其短暂。
他依旧没有抬头,只是将洗好的鱼捞出来,放在旁边的木板上,拿起另一条鱼,继续剖刮。
刀刃刮过鱼鳞的声音在沉闷的空气里单调地回响。
“鬼屿那边……”他忽然开口,声音依旧是那种刻意压低的粗粝声线,仿佛带着点犹豫,又像是在陈述一件无关紧要的传闻,“早些年,听说烧过一场大火,邪火,烧了几天几夜……后来就没人敢靠太近了。”他用下巴朝兮浅的方向极轻微地示意了一下,“她摔在那儿……怕是沾了晦气,魇住了。”
这话说得极其平淡,像是在解释兮浅的恐惧来源,又像是在警告其他人远离鬼屿的危险。
兮浅埋在膝盖里的眼睛猛地睁开!
他在试探她!他在用“鬼屿火灾”的传闻,试探她“失忆”和“怕火”的反应!
他认出她了?还是仅仅对这个突然出现的、行为异常的陌生人产生了职业性的警惕?
寒意夹杂着重新燃起的希望,如同冰火交织,在她体内奔涌。
她艰难地控制着身体的颤抖,依旧维持着那种受惊的姿态,没有抬头,没有任何回应。
时间,只剩下最后一天半。那个在岛上制造“意外”的人,或许也将上岸探查她的“死亡”?而眼前这个伪装成渔民的夏时陌,身份成谜,动机不明。
真正的交锋,在伪装之下,无声地开始了。滴答作响的倒计时,压迫着每一寸神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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