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突突——哐当哐当——”.
老村长驾驶着村里那台唯一的、浑身零件仿佛都在呻吟的旧拖拉机,车厢像个四面透风的铁盒子,在仿佛永无尽头的坑洼土路上奋力前行。
拖拉机每一下震动都像是垂死者的最后挣扎,引擎发出断断续续的嘶吼,仿佛随时都会在这片无情的戈壁滩上彻底咽气。
拾穗儿、陈阳和奶奶阿古拉,以及几位同路回村的乡亲,紧紧挨着,挤在这剧烈摇晃颠簸的车斗里。
行李堆在中间,人们就靠着冰凉的厢板坐着,每一次颠簸都让他们的身体不受控制地碰撞在一起。
刚离开那座只有几间低矮平房的简陋站台,戈壁滩的原始与粗粝便毫无遮掩地扑面而来。
站台那斑驳的墙面上的“为人民服务”字样,是这片荒凉中最后一点文明的痕迹。
土路像一条被随意丢弃在茫茫沙土地上的灰色带子,蜿蜒在无垠的荒芜之中。
车轮碾过,卷起漫天黄尘,混着干冷刺骨的风沙,无情地打在每个人的脸上、身上,钻进每一道可能的缝隙。
陈阳下意识地眯紧了眼,用手臂挡在额前,但细密沙砾依旧顽固地钻进他的衣领、头发,甚至牙齿间都能清晰地磨蹭出沙沙的声响,一股浓重的土腥味直冲鼻腔。
他试图张嘴呼吸,却立刻被灌了满口的沙尘,引得他一阵剧烈的咳嗽。
这与他所熟悉的任何一种交通工具的体验都截然不同。
京城地铁的平稳迅捷,高铁的风驰电掣,甚至连普通公交车的颠簸,在此刻回忆起来都成了奢望。
毫无减震可言的铁皮车斗,每一次颠簸都像是要把人的骨头架子颠散,他必须用尽全力抓住冰冷滑腻的车厢边缘,才能勉强稳住身体。
他看向身边的拾穗儿,她似乎早已习惯了这种颠簸,用一块洗得发白的旧头巾将头和脸包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清澈而沉静的眼睛,还时不时伸出手,稳稳地扶一下随着车身摇晃、有些坐不稳的奶奶。
奶奶则微闭着双眼,布满岁月沟壑的脸上是一种与这片土地般的、逆来顺受的平静,那双布满老茧、关节粗大的手,死死抓着车斗里一个锈迹斑斑的固定环,仿佛那是生命中的唯一依靠。
同车的乡亲们却仿佛丝毫不受影响,依旧用带着浓重乡音、嗓门极大的方言热烈地聊着天,爽朗的笑声时常穿透风沙和引擎的轰鸣。
他们黝黑的脸上刻着风沙留下的痕迹,却依然绽放着质朴的笑容。他们看向陈阳和拾穗儿的目光里,充满了毫无掩饰的好奇与质朴的善意。
一位满脸皱纹、牙齿脱落大半的大叔,将一个用旧军用水壶改装的水壶递到陈阳面前:“后生,喝口水,压压灰!这路上,吃土管饱!”
他的眼睛眯成两条缝,笑容却真诚得让人动容。
陈阳连忙道谢接过,壶里的水带着一股淡淡的咸涩,却极大地缓解了他喉咙的干渴。
他小心翼翼地喝了一口,生怕浪费了这珍贵的水源。
“这是拾穗儿的同学,从京科大学来的大学生!”大叔向其他村民介绍着,语气中带着几分自豪,“来咱们这儿帮阿古拉奶奶和拾穗儿搞种植的!”
村民们顿时投来更加热切的目光,一位抱着孩子的妇女笑着说道:“京城来的啊!那可是大地方!能来咱们这穷乡僻壤,真是难得!”
老村长回头看了一眼,满是风霜的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陈阳这孩子有心啊!为了拾穗儿,愿意来咱们这儿吃苦,是个好后生!”
这段路程,对陈阳而言,是身体与精神的双重洗礼。
漫长的是身体的煎熬:冷风像冰冷的锉刀,刮过裸露的皮肤;无休止的颠簸让他浑身肌肉紧绷酸痛。
短暂的是视野带来的强烈冲击:天地间是那样空旷、苍凉,除了无尽的土黄、沙褐,以及零星几丛在风中顽强抖动的、灰绿色的骆驼刺,几乎看不到别的色彩。
远处的山峦光秃秃的,像是被时间遗忘的巨兽骸骨,沉默地趴伏在地平线上。
一种前所未有的渺小感、以及与现代文明被强行割裂的隔离感,深深地攫住了他。
京城那些玻璃幕墙反射的霓虹、地铁里拥挤的人潮、恒温舒适的公寓,此刻都成了遥远而不真切的幻影。
他甚至开始怀疑,那些繁华景象是否真的存在过,或者只是他在这无尽荒凉中的一场梦。
拖拉机喘着粗气,费力地爬上一个巨大的沙丘,一阵更猛烈的侧风毫无征兆地袭来,卷起的沙石打在脸上如同细密的鞭子,整个车斗猛地向一侧倾斜,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
陈阳的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几乎是本能地,他伸出已经冻得有些发麻的手臂,更紧地护住了身边的拾穗儿和奶奶。
拾穗儿回过头,隔着头巾,两人目光交汇。她没有说话,但那眼神中一闪而过的依赖与安慰,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传遍陈阳的全身。
这个下意识的保护动作,这个无声的眼神交流,让他忽然觉得,这似乎永无止境的颠簸风沙路,也不再那么难以忍受了。
他正在以一种最直接的方式,融入这片土地独特的脉搏。
当那片低矮的、与黄土几乎融为一体的村落轮廓,终于在弥漫的沙尘中隐约显现时,车上所有人都似乎松了一口气。
老村长回头,声音被风吹得断断续续:“到了……就快到了!再忍一下哈!前面就是咱们村了!”
村子的模样渐渐清晰——低矮的土坯房散落在戈壁滩上,像是被随意抛撒的积木,许多房屋的墙壁已经开裂,用木棍勉强支撑着。
村中唯一的水井旁,几个妇女正费力地打水,水桶碰撞井壁的声音在风中飘荡。
拖拉机喘着更粗重的气,慢悠悠地驶进村子。土路变得愈发狭窄崎岖,车轮不时陷进松软的浮土里。
几只瘦骨嶙峋的土狗有气无力地追着车子吠叫,几个穿着臃肿旧棉袄、脸蛋冻得通红发皴的孩子,躲在土墙的阴影里,睁着大眼睛好奇地张望。
他们中的许多人光着脚,即使在这样的天气里,也没有一双完整的鞋子。
陈阳的心揪紧了。他从未想象过,在华夏的大地上,还有如此贫困的地方。
拾穗儿似乎察觉到了他的情绪,轻轻握了握他的手,低声道:“村里的壮劳力大多外出打工了,留下的都是老人和孩子。孩子们要走十几里路去上学,冬天经常冻伤手脚。”
陈阳沉默地点点头,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他看着那些孩子好奇又怯生生的眼神,心中涌起一股难以名状的酸楚。
终于,在一阵几乎要把人从车斗里抛出去的剧烈颠簸后,拖拉机发出一阵疲惫的“突突”声,在阿古拉奶奶那座略显孤零零的土坯院门前,彻底停了下来。
“到了到了!赶紧下车活动活动,这破路,真是把大伙儿颠散架喽!”
老村长利落地跳下驾驶座,一边拍打着身上的尘土,一边笑着招呼,脸上是如释重负的轻松。
陈阳几乎是手脚并用地、有些狼狈地从高高的车斗爬下来。
当双脚踏上坚实的地面时,竟产生了一种奇异的虚浮感,仿佛大地仍在晃动。
他使劲跺了跺发麻的脚,活动着僵硬酸痛的四肢,拍打着从头到脚厚厚的尘土,感觉自己像是刚刚经历了一场艰苦卓绝的远征。
但当他站定,深吸了一口混合着沙土、牲口粪便和柴火气息的、独特的乡村空气,回头望向这片即将承载他未知未来的土地,望向那些围拢过来、脸上带着憨厚淳朴笑容的村民,最后,目光落在紧紧挽着他胳膊、眼中盛满关切与一丝不易察觉忐忑的拾穗儿身上时,一种奇异的平静感,开始慢慢取代最初的惶惑与不适。
最艰难的“抵达”已经完成,接下来,将是更为漫长的“面对”与“融入”。
他看向奶奶那虽然经过翻盖、却依然难掩简陋的院门,对拾穗儿和奶奶露出了一个尽管疲惫不堪,却努力显得坚定而明朗的笑容:“总算……到家了。”
院墙是新砌的黄土坯,抹了层细泥,但在风沙侵蚀下已显斑驳。
院门是厚实的松木,未上漆,透着质朴。推开时“吱呀”一声,比村里老院的刺耳声柔和许多。
院子不大,靠东是三间坐北朝南的正房,屋顶的青瓦缺了几片,用厚重的塑料布和砖头压着,风一吹就不安地鼓动。
西边码着整齐的干胡杨枝,石头灶台干净整洁。
墙角陶罐里,拾穗儿离家前插的沙枣枝早已干枯,却枝桠挺立,仿佛在倔强地等待着主人的归来。
主屋里,混合着土腥、松木和沙枣干的味道扑面而来。
南墙有两扇小窗,窗纸破了几洞,投下细碎光斑。
土炕占了半间屋,铺着洗白的粗布褥子。炕边是政府送的木柜,地上是方桌、矮凳,擦得锃亮。
陈阳摸了摸墙面,指尖沾满细沙,墙体却厚实。“奶奶,房子翻盖得挺规整,就是窗缝和瓦片得补补。”
“可不是嘛,政府搭好了大架子,零碎活儿我这老太婆没力气弄了。”
奶奶说着,转身去灶台生火,“你们歇着,我热沙枣馍去。”
拾穗儿看着奶奶佝偻却轻快的背影,环顾屋内,心头暖意翻涌。
当年收到录取通知书时的喜忧参半——喜的是前程,忧的是奶奶风雨飘摇的处境——此刻被一种踏实感取代。
她轻轻拉住陈阳的手:“委屈你了,这条件还是太糙了。”
“傻丫头,这已经很好了。”陈阳揉揉她的头发,眼神清澈坚定,“这儿就是咱们的起点。”
晚饭是沙枣馍和稀粥。陈阳饿极了,吃得很香。奶奶看着,笑得欣慰。
戈壁的黄昏迅猛而壮丽,夕阳将天空染成炽烈橘红,沙丘鎏金。
但余晖未尽,天色便迅速沉暗下来,气温骤降,风声呜咽着加剧,拍打院墙。
陈阳将树苗和设备搬进西厢房。这间堆放杂物的小屋,窗户用旧木板遮挡,缝隙很大。
他用石头顶紧木板,在地上铺了厚厚秸秆,仔细安置好一切。
住宿成了难题。主屋炕小,只够奶奶和拾穗儿。
拾穗儿为难地让陈阳睡炕边矮凳。陈阳坚持睡西厢房:“我年轻,火气旺,正好看着树苗和设备。”
夜深了,西厢房冷得像冰窖。寒风从板缝钻入,吹得脸颊刺痛。
陈阳裹紧两床棉被,寒意仍透骨而来。风声呼啸,沙砾击打木板,吵得他脑袋发胀。
他摸出手机,没有信号。屏幕上是他和拾穗儿在校园的合影,阳光、绿树、笑脸,与眼前的漆黑寒冷形成残酷对比。失落与怀疑涌上心头。
这时,主屋传来奶奶极轻的声音:“穗儿,陈阳是好孩子,你多体谅……咱这地方,苦了你了,也苦了他了。”
穗儿的声音轻柔却坚定:“奶奶,我不苦。陈阳他……会坚持下去的。只要心齐,日子总会好的。”
这简单的对话,像暗夜里的火柴,瞬间照亮了陈阳的心。
是啊,穗儿和奶奶,还有乡亲们,他们世代在此坚韧生活,自己这点困难又算什么?
他握紧拳头,暗下决心:一定要在这里扎下根,一定要让他们过上好日子!
疲惫终于战胜寒冷,他沉沉睡去。窗外,戈壁的星空,沉默而璀璨。
清晨,陈阳被冻醒了。他搓着僵硬的手指,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眼前的景象让他愣住——院子里,不知何时聚集了七八个村民,他们手里拿着铁锹、锄头、锯子,还有一捆捆草帘和塑料布。
老村长笑呵呵地走上前:“陈阳啊,听说你要搞种植,这是好事!咱们村里人没什么大本事,但力气有的是!这些材料是大家凑的,给你把那破屋子收拾收拾!”
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奶奶颤巍巍地递过来一篮鸡蛋:“孩子,拿着,补补身子。咱们这儿难得来个文化人,可不能委屈了你。”
陈阳的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他看着这些质朴的面孔,看着他们龟裂的手掌和真诚的眼神,一时说不出话来。拾穗儿轻轻碰了碰他,他才回过神来,连连道谢。
“谢啥!”
一个中年汉子爽朗地笑道,“你是来帮咱们拾穗儿和阿古拉奶奶的,就是帮咱们金川村!往后有啥需要,尽管开口!”
接下来的场景让陈阳终生难忘。村民们自发地分工合作,有的爬上屋顶修补瓦片,有的用草帘和泥巴糊墙缝,有的则在西厢房里帮他搭建简易的工作台。
妇女们送来了热腾腾的馍馍和稀饭,孩子们好奇地围在院子门口张望。
老村长一边和泥,一边对陈阳说:“咱们这儿是穷,是苦,但人心不苦。你既然来了,就是咱们村的人,有什么困难,大家一起扛!”
陈阳看着这一切,眼眶湿润了。
他从未感受过如此纯粹的热情和善意,这些物质上贫穷的人们,在精神上却是如此富有。
傍晚时分,西厢房已经焕然一新。
墙壁被加固,缝隙被填满,屋顶不再漏风,甚至还多了一个简易的书架。村民们收拾工具,准备离开。
陈阳站在院子里,看着这些可爱的人们,深深鞠了一躬:“谢谢大家!我陈阳在此发誓,一定尽我所能,让金川村变个样子!”
老村长拍拍他的肩膀,眼中闪着泪光:“好孩子,好孩子……”
夜幕再次降临,但这一次,陈阳的心中充满了温暖和力量。
他站在院子里,仰望满天繁星,感受着这片土地的呼吸。
这里的环境确实恶劣,生活确实艰辛,但这里的人心,却是他在繁华都市中从未遇见过的宝贵财富。
拾穗儿悄悄走到他身边,递给他一杯热水:“冷了吧?”
陈阳接过水杯,握住她的手:“不冷,心里热乎着呢。”
两人相视而笑,星空下,他们的手紧紧握在一起,仿佛已经准备好迎接一切挑战。
这一夜,陈阳在日记本上写道:“今天,我真正抵达了。不仅是地理上的抵达,更是心灵的抵达。这里的风沙会磨砺我的皮肤,这里的贫困会考验我的意志,但这里的人心,却给了我从未有过的力量。我知道,从今天起,我的人生将完全不同...”
窗外,戈壁的风依然在呼啸,但在这小小的院落里,却燃起了一簇温暖的火焰,这火焰不仅驱散了冬夜的寒冷,更照亮了一个年轻人前行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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