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京城华灯初上,晕开一片片暖黄的光晕。
拾穗儿站在张建军教授家那扇熟悉的院门外,手指反复摩挲着随身布包上那朵早已褪色却依旧清晰的沙枣花纹。
针脚细密,仿佛缠裹着戈壁滩上凛冽的夜风,连那暗红色的丝线都似乎浸染着四年前那场暴雨的湿意,带着一种穿越时空的、温润的凉。
这触感,与四年前那个惊心动魄的深夜,教授从泥泞中向她伸出的那双大手,那坚实而粗糙的温度,竟是一模一样。
记忆的闸门轰然打开。四年前的那个夜晚,罕见的暴雨如同天穹裂开了口子,将戈壁滩砸得翻江倒海,天地间只剩下狂暴的雨声和风声。
瘦小的拾穗儿缩在自家摇摇欲坠的土坯房炕角,土炕潮湿冰冷。
窗外,狂风卷着沙砾和雨点,疯狂地撞击着薄薄的窗棂,发出“噼啪”的怪响,仿佛下一刻就要将这可怜的庇护所撕碎。
奶奶用那双布满老茧、枯瘦如柴的手紧紧攥着她冰凉的小手,浑浊的眼睛望着漆黑的窗外,嘴里反复念叨着:“穗儿真棒,考上了名牌大学,村长说了……有人来接你,估计就这两天……”
可拾穗儿望着窗外那浓得化不开的墨色,只觉得奶奶口中的“有人来接”是比星星还要遥远、还要渺茫的光点,几乎不敢奢望。
就在她几乎要被绝望和恐惧吞噬时,后半夜,院门外终于传来一阵急促而沉重的“嘎吱”声——那是破旧木门被猛烈推开的声音。
一个高大的、几乎被泥浆完全包裹的身影,踉跄着闯了进来。
雨水和泥水从他湿透的旧军装裤脚不断滴落,在地上汇成一小滩泥泞。
军帽檐上,甚至还滑稽地挂着一小段带着尖刺的沙枣枝。
电闪雷鸣中,那人抹了把脸上的泥水,露出一双异常明亮而温暖的眼睛,看向炕角瑟瑟发抖的她,嘴角努力扯出一个宽慰的笑,声音洪亮却带着疲惫:“拾穗儿!我们京科大学的,来接你去读书!”
那是她第一次见到张教授。他伸过来的手,因为长时间在冰冷泥水中推车和紧握工具,关节肿大,掌心布满厚厚的老茧和裂口,粗粝得像戈壁滩上最常见的老沙枣树皮。
可就是这样一双手,却无比稳当地、小心翼翼地接过了她怀里紧紧抱着的、那本已经翻烂了边角、甚至缺了几页的算术练习册。
他像捧着什么稀世珍宝,迅速用自己尚且干燥的衣襟里层,仔细地将书包裹好,低声说:“这书金贵,可不能湿了,知识都在里头呢。”
后来,拾穗儿才从车队其他叔叔那里断断续续得知,为了赶在暴雨彻底阻断道路前接到她,张教授的车队在一条深沟里陷了整整半宿。
是张教授第一个跳进齐膝深的冰冷泥水里,用肩膀死死顶住打滑的车轮,指挥大家推车。
他的肩膀被车身上翘起的锋利铁皮划开了一道长长的血口子,泥水混着血水浸透了军装,他却像没事人一样,简单包扎后,坚持亲自来接她。
教授说:“不能让娃等久了,读书的事,一天也耽误不得。”
“丫头?傻站在门口干啥?快进来,外面风大!”
张教授那熟悉而略带沙哑的嗓音从院里传来,瞬间打断了拾穗儿潮水般的回忆。
她深吸一口气,推开了虚掩的院门。只见院子里,教授正弯着腰,细致地用麻绳为院角那棵沙枣树加固防风绳。
这棵沙枣树,还是她大一那年,从戈壁滩野外考察时,特意带回来的一株瘦弱树苗。
如今,它的枝桠已经颇为粗壮,繁茂的叶片在晚风中沙沙作响,绿荫如盖,能遮住半面院墙。
教授总爱指着这棵树对来访的客人说:“看,这树啊,跟我们家拾穗儿一样,看着不起眼,可韧劲足着呢,给点阳光和水分,就能在哪儿都扎下根,长出自己的一片天。”
师母闻声也从屋里快步迎了出来,腰间还系着围裙,手里端着一只粗陶碗,碗里是金黄粘稠、正冒着腾腾热气的小米粥。
雾气氤氲,瞬间模糊了她那副戴了多年的老花眼镜。
“穗儿,快来,刚熬好的粥,你小时候最爱喝师母熬的这口了,暖胃。”
拾穗儿连忙上前接过碗,那温热的触感立刻从指尖蔓延到掌心,再一路熨帖到心里。
这熟悉的感觉让她一阵恍惚,仿佛时光倒流,又回到了四年前那个雨霁天青的清晨,她忐忑不安地坐在张教授那辆满是泥点的越野车里,离开生活了十几年的村庄。
出发前的村长也是这样,递过来一碗热腾腾的小米粥,温柔地说:“穗儿,喝了暖身子,路远,到了学校好好念书。”
坐在堂屋那张用了多年、漆面斑驳的木桌旁,拾穗儿郑重地将布包打开,取出里面的东西。
一包是红得发亮、个头饱满的沙枣干,是她前一晚在宿舍台灯下,一颗一颗精心挑选出来的;另一件是一个粗陶瓶,里面装着奶奶亲手酿造的沙枣酒,瓶身用红纸贴着,上面是奶奶请村里识字的先生代笔、她自己又笨拙地描了一遍的“平安”二字,墨迹里似乎还夹杂着几点戈壁特有的细沙。
“教授,师母,这是奶奶今年新晒的沙枣干,还有她酿的酒。奶奶总是念叨,说四年前那个晚上,您冒着那么大的雨、受了伤来接我,连口热乎饭都没顾上吃……她说这沙枣酒能驱寒,让您一定尝尝,也保佑您和师母平平安安。”
张教授拿起一颗沙枣干,没有立刻吃,而是放在掌心仔细端详了片刻,那枣干在灯光下泛着深红油亮的光泽。
他慢慢放进嘴里,眯起眼睛细细地嚼着,脸上露出满足的神情,点了点头:“嗯,甜,还是咱戈壁滩上长出来的沙枣甜,有那股子太阳的味道。”
他放下沙枣干,目光温和却犀利地落在拾穗儿身上,没等她斟酌好如何开口,便直接问道:“决定了?要回戈壁了?”
这一问,仿佛瞬间戳破了拾穗儿心中积攒了许久的堤坝。
她用力点了点头,眼泪却不受控制地涌了上来,大颗大颗地砸进面前还没动过的小米粥碗里,溅起细小的、带着咸涩滋味的水花。
“教授……我想回去。”
她哽咽着,声音却异常坚定,“去年冬天,家里来信说,风沙太大了,村里刚种下没多久的梭梭苗,被刮坏了一大半……老乡们蹲在沙堆上,看着那些枯死的苗子,哭得不行,他们说……他们说‘要是张教授还在咱们这儿,肯定有办法’……还有,还有村里的娃娃们,好多都到了上学的年纪,却只能跟着大人去放骆驼、捡柴火。我想……我想回去,尽我所能,先给孩子们建个像样的临时教室,让他们能读上书,就像……就像您当年不辞辛苦,把我从戈壁里接出来一样。我不能自己出来了,就忘了那里还有多少双渴望知识的眼睛。”
“好!好啊!”
张教授没等她说完,便连声打断,声音里没有半分意外或劝阻,只有满满的欣慰和鼓励,甚至带着一丝自豪。他猛地站起身,因为动作有些急,膝盖发出轻微的“咔哒”声。
他快步走进里屋,不一会儿,拖出一个沉甸甸、边角已经磕碰得凹凸不平的旧铁皮箱子。
箱子上的挂锁早已锈迹斑斑,正是四年前他来接拾穗儿时,用来装那些比命还重要的治沙资料的那个箱子。
他掏出钥匙,费力地打开锈锁,箱盖掀开,里面是一本本码放得整整齐齐的笔记本和资料册,每一本的书脊和扉页上都贴着不同颜色的标签,密密麻麻写满了标注。
最上面那本的扉页上,甚至还清晰地保留着当年暴雨夜里溅上的泥点痕迹,旁边是教授后来用钢笔工整补写的批注:“×年×月×日,拾穗儿询问梭梭树苗越冬抗冻方法,可尝试深埋土法防寒,附实验室初步数据及野外观察记录。”
“丫头,你看,”
张教授的声音低沉而郑重,“这是我这大半辈子,跑遍了西北好几个省区的沙地,一点点记录、总结下来的治沙资料。从最基础的沙地植物选育、育苗技巧,到防风林带的规划设计、不同土质的改良方法,还有失败的经验教训,都在这儿了。”
他用那双布满老茧的大手,轻轻抚过箱沿,仿佛在抚摸自己的孩子,然后将箱子缓缓推到拾穗儿面前。
“还有这个,”
他又从口袋里掏出一个老旧的、金属外壳上布满了磕碰凹坑的手电筒,“这是当年去接你时用的那个。戈壁的夜黑,没点儿亮光不行。你带着,以后给孩子们上完课,走夜路回家的时候,照个亮儿,也……也算是个念想。”
拾穗儿伸出微微颤抖的双手,接过那冰凉而沉重的手电筒,指尖触碰到外壳上那些深深的凹坑,仿佛能感受到四年前那个雨夜的艰辛与坚定。
眼泪再次决堤,比之前更加汹涌。
“教授……谢谢您……”
她泣不成声,“四年前那个晚上,您在雨里对我说‘这娃是戈壁的星星,得接出去,让她发光’,这句话,我一个字都不敢忘,记了整整四年。这四年,您为了帮我申请助学金,不知道跑了多少趟办公室;为了纠正我的方言口音,您和师母一遍遍陪我练习普通话;就连我毕业论文那些复杂的数据,都是您陪着我在实验室里,熬了整整三个通宵,一个数字一个数字算出来的……您和师母待我,比亲生爹娘还要亲……”
“傻丫头,哭什么劲儿。”
张教授伸出大手,用力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力道很大,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传递着一种无声的支持和力量。
“你从戈壁来,骨子里就带着沙枣树那股子倔强和韧性,这四年,我看着你从一个连二十六个英文字母都认不全的毛丫头,成长到能在全校的学术报告会上侃侃而谈,我这心里头,比吃了蜜还甜!回戈壁去,这是好事!是根的事业!别怕难,也别怕苦。要是以后在治沙、办学上遇到什么迈不过去的坎儿,随时给我打电话!我这把老骨头就算不能亲自跑过去帮你,也一定想办法给你联系国内最顶尖的专家,给你支招!”
师母也红着眼圈,递过来一块洗得发白、却带着阳光皂香的手帕,轻轻替拾穗儿擦去满脸的泪痕:“穗儿,到了那边,千万要照顾好自己,按时吃饭,别总为了赶工、赶课就饿着肚子。戈壁条件苦,要是缺什么穿的、用的,或者孩子们缺书本、文具,就给我们写信,或者托人捎个话儿。师母在城里,给你买了寄过去,城里的布料软和,孩子们穿了舒服,你也得给自己添置些……”
从张教授家出来时,夜幕已完全降临。路灯昏黄的光线将两人的身影在水泥地上拉得很长很长。
拾穗儿怀里紧紧抱着那个沉甸甸的铁皮箱,装着沙枣干和手帕的布包挎在肩上,每一步都走得异常踏实。
走在铺满枯萎梧桐叶片的小路上,夜风拂过,卷起几片叶子,轻轻落在铁皮箱上,发出“沙沙”的轻响,像极了四年前戈壁滩上那永恒的风吹沙粒的声音。
她抬起头,望向城市被光晕模糊的天际线,几颗最明亮的星星已经顽强地穿透了雾霾,闪烁着清冷而坚定的光芒。
那光芒,竟与四年前暴雨停歇后,张教授车队那几盏冲破黑暗的车灯,如此相似,亮得让人心里发酸,却又无比踏实、充满力量。
接下来的几天,拾穗儿一一拜访了其他几位恩师。
她去了英语李芹教授家,手里提着一卷自己精心绘制的戈壁星空图——李教授曾多次感叹,听她描述戈壁夜晚清澈星空下的银河,是多么壮丽,一直心生向往。
李教授展开画轴,看到那用细腻笔触描绘出的、深邃夜空下璀璨的星河,眼眶瞬间就红了,连连说:“像,真像!这星星画得真好,和你说的一模一样,仿佛都能听到风声了。”
她紧紧拉着拾穗儿的手,转身从书架上搬下一大摞崭新的英语儿童绘本和教学挂图:“这些书,都是我这些天特意去书店挑的,图画多,故事有趣,单词也简单,适合零基础的孩子启蒙。穗儿,你回去教孩子们英语,要是遇到什么发音、语法上的难题,千万别自己硬扛,随时给我发信息、打电话,我远程给你辅导,就当是给孩子们上网络课!”
她又去了生态系的周教授办公室。周教授是个风趣的小老头,最爱在课间掏出一把瓜子,和学生们一边嗑一边讨论问题。
拾穗儿带来了一小布袋奶奶在自家院里种的向日葵结出的籽实。
周教授接过瓜子,捏起一颗熟练地磕开,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嗯!香!还是老人家种的瓜子实在!”
他用力拍了拍拾穗儿的肩膀,语气变得严肃而认真:“丫头,有志气!回戈壁种梭梭,那是功在当代、利在千秋的好事!记住,治沙先固本,育苗是关键。以后在育苗过程中,不管是遇到病虫害,还是土壤改良问题,尽管开口!我实验室里有些新培育的抗旱种子样本,回头给你寄一些过去试试。另外,我在那边农业站还有几个学生,我帮你打好招呼,需要技术支持随时找他们!”
夜深人静时,拾穗儿独自站在返回宿舍的十字路口。
怀里抱着张教授沉甸甸的铁皮箱、李教授精心挑选的绘本、周教授承诺的种子,还有师母塞给她的一包新织的毛线袜……
这些物品承载着老师们如山厚重、如海深沉的关爱与牵挂。
她的眼前,再次清晰地浮现出四年前那个暴雨夜的画面:张教授那在泥水中奋力推车、将她护在身后的宽厚背影;村长递过来那碗暖彻心扉的热粥,以及粥碗上升腾起的、模糊了视线的白色雾气;李教授不厌其烦,一遍遍纠正她英语发音时的耐心侧脸;周教授带着她在实验室显微镜下观察植物细胞时,那种发现奥秘的、孩子般的兴奋眼神……
一股滚烫的热流在她胸中激荡、奔涌。她在心里,对着这片养育她、又送她出来求学的城市,对着所有给予她知识与力量的恩师,默默立下誓言:一定要将这份无比珍贵的爱与希望,原原本本、加倍地带回戈壁!要让坚韧的梭梭林重新染绿故乡的沙丘,要让孩子们朗朗的读书声,最终盖过荒野的风啸!绝不辜负张教授当年冒雨推车、伤痕累累也要接她出来的那份坚定;绝不辜负每一位老师倾囊相授、殷切期盼的眼神;更绝不辜负四年前那个暴雨夜里,紧紧攥着破旧练习册、眼中闪烁着恐惧却也暗藏着一丝对未知世界渴望光芒的、小小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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