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三那年的春天,校园里的梧桐树刚抽出一层柔嫩的浅绿色新叶,叶脉像婴儿手背的血管般清晰,风一吹,满树新绿就晃得人眼睛发颤。
空气里还裹着料峭的寒意,早晚走在教学楼走廊里,能看见玻璃窗上凝着一层薄薄的水汽,可生物工程系的学生圈子里,却炸开了比春日惊雷更响的消息——系里接到国家级“西北戈壁固沙技术”攻关任务,核心是六个月内拿出“沙枣 - 沙棘混播方案”,要真真切切种进西北的戈壁滩里。
动员会在系里最大的阶梯教室召开,三百多个座位坐得满满当当,连后排过道都挤着人。
张教授站在讲台上,藏青色衬衫袖口挽到小臂,露出结实的手腕,他目光锐利得像能穿透人群,身后投影幕布上,西北戈壁的画面正缓缓展开:黄沙漫天卷过,把远处的天际线染成浑浊的土黄色,稀疏的沙蒿贴着地面生长,被风沙吹得歪歪斜斜,偶尔闪过几棵沙枣树,枝干遒劲却光秃秃的,连叶子都少得可怜。
“同学们,这不是一次普通的课题研究。”
张教授的声音透过麦克风传遍教室,沉稳得像戈壁上的岩石,“西北的土地正在被风沙啃噬,老乡们的羊圈被埋过三次,刚抽穗的麦子一夜之间就被黄沙盖严实,孩子们上学要绕着沙丘走两里地。我们早一天拿出方案,就能早一天给那片土地留住绿色,留住人。时间,只有半年。”
台下瞬间响起一片窃窃私语,有人悄悄掰着手指算时间,有人对着投影里的戈壁皱起眉,还有人拿出笔记本飞快地记着,笔尖划过纸页的沙沙声混着议论声,像潮水般此起彼伏。
“半年?连菌种筛选都不够吧?”
“沙枣和沙棘混播,之前没见过成功案例啊”
“戈壁的土壤酸碱度那么极端,幼苗能活下来吗?”
坐在最后一排角落的拾穗儿,下意识地握紧了膝盖上的笔记本,手指用力得把封皮上的塑料膜都按出了细纹。
她穿着洗得发白的浅蓝色外套,领口别着一枚小小的沙枣核做成的胸针——那是去年暑假回家时,奶奶在沙枣树下捡的,用砂纸磨了半个月才变得光滑。
她来自戈壁滩深处的村子,皮肤带着常年被风沙吹打的微糙质感,颧骨上还有淡淡的晒红,可一双眼睛却格外明亮清澈,像戈壁夜空里没被云层遮住的星星。
此刻,这双眼睛死死盯着幕布上的戈壁,没有旁人的惊讶或质疑,只有一种深沉的、近乎虔诚的专注。
她仿佛透过屏幕,闻到了家乡风沙里混着的沙枣树皮的味道,看到了村口那棵老沙枣树——去年春天风沙最大的时候,树干被吹得弯成了弓,可到了夏天,还是冒出了一丛丛嫩绿的新叶。
她甚至能听见奶奶阿古拉坐在炕头纺线时的声音:“穗儿啊,咱戈壁上的树,都是咬着牙活的,人也一样。”
团队组建得很快,张教授亲自筛选成员,核心四人里,除了拾穗儿,还有班长陈阳——个高高瘦瘦的男生,总穿着格子衬衫,做事比谁都踏实,上次系里组织植树,他硬是把每棵树苗的间距都量得分毫不差。
林哲,典型的理科高手,戴黑框眼镜,电脑屏幕上永远是密密麻麻的数据模型,连吃饭时都在琢磨算法。
苏晓,和拾穗儿同宿舍,心细得像筛子,实验记录记得比谁都清楚,连每次浇水的毫升数都标得明明白白。
实验初期,一切都顺利得让人有些意外。他们在市郊的试验田划定了四块区域,用白色石灰线画出整齐的格子,每块格子里都插上小牌子,写着“沙枣单播”“沙棘单播”“混播组 1”“混播组 2”。
那段时间,试验田里总能看见四个忙碌的身影,太阳刚冒头就到,直到晚霞把天空染成橘红色才离开。
陈阳每天早上都会提前半小时到,把当天要做的任务列在小黑板上,用红笔圈出重点:“今天测土壤含水率,林哲你负责东边两块地,我和苏晓测西边,拾穗儿盯紧幼苗出土情况。”
他说话时总是微微皱眉,像是在确保每个字都准确无误,分配完任务,就扛着铁锹去检查田埂,把被雨水冲垮的地方一点点培土夯实。
林哲的三脚架几乎天天架在试验田中央,上面固定着小型气象站和土壤传感器,数据线拉得长长的,连到他放在田埂边的笔记本电脑上。
他总是蹲在电脑前,手指在键盘上飞快地敲击,屏幕上的数据流像瀑布一样往下滚,偶尔停下来扶扶眼镜,眉头皱成小疙瘩:“昨天晚上温度降了两度,传感器显示土壤表层温度有点低,得调整一下覆盖膜的厚度。”
苏晓背着一个大大的帆布包,里面装着笔记本、卷尺、温度计,还有一小瓶防晒霜——她总记得提醒大家涂,自己的手背却因为天天记录数据,晒得比胳膊黑了两个度。
她蹲在幼苗旁边,眼睛凑得很近,用卷尺量着幼苗的高度,嘴里小声念叨:“沙棘组三号,高度 4.2 厘米,新叶两片;沙枣组五号,高度 3.8 厘米,子叶还没脱落。”
每个数据都记在专用的笔记本上,字迹工整得像打印出来的。
而拾穗儿,是团队里最“黏”幼苗的人。她常常一大早就独自来到试验田,穿着胶鞋踩过湿润的田埂,蹲在混播组的格子前,久久地盯着那些刚破土而出的绿芽。
绿芽嫩得像能掐出水来,顶着嫩黄色的种皮,在微风里轻轻晃动,她会伸出食指,指尖极其轻柔地碰一下叶片,那触感软软的、滑滑的,像婴儿的脸颊,她的眼神里瞬间就盛满了母亲般的怜爱,嘴角也不自觉地向上弯。
有天早上,第一株沙枣苗在晨曦中舒展开带着绒毛的叶片,绒毛上还沾着晶莹的露珠,阳光一照,像撒了把碎钻。
拾穗儿盯着那片叶子看了足足五分钟,突然小声欢呼起来,声音不大,却满是喜悦,她连忙用借来的相机,小心翼翼地拍下叶片,喜悦地说:“发芽了”。
拍完又觉得不够,蹲在田埂上,把下巴搁在膝盖上,就那么看着幼苗,脸上的笑容比春日的阳光还要灿烂,连额前的碎发被风吹乱了都没察觉。
可这样的顺利,并没有持续太久。
就在实验进行到第三个月,幼苗长到十厘米高,叶片舒展得像小扇子,所有人都觉得胜利在望时,危机毫无征兆地来了。
那是个灰蒙蒙的早晨,天空压得很低,空气里飘着细细的雨丝,潮乎乎的。
苏晓像往常一样,七点就到了试验田,刚走到混播组 1 的格子前,就发出了一声短促的惊叫:“呀!这是怎么了?”
她的声音带着颤抖,手里的笔记本“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正在调试仪器的林哲、扛着铁锹赶来的陈阳,还有刚走到田埂口的拾穗儿,都闻声跑了过来。
看清眼前的景象时,所有人都僵住了——原本绿油油的幼苗,此刻大面积萎蔫,叶片卷成了小筒,边缘泛着枯黄色,有些甚至已经完全枯黄,像被抽走了所有水分,趴在湿润的土壤上,死气沉沉的。
混播组 1 和 2 几乎全军覆没,连单播组的幼苗,也有一半出现了同样的症状,原本充满生机的试验田,一夜之间就蒙上了一层颓败的死灰色。
“这……这是怎么回事?”
陈阳蹲下身,手指捏起一把土壤,土壤湿润度刚好,没有结块,他眉头紧紧锁成一个川字,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昨天下午我来看的时候还好好的,怎么一夜之间就变成这样了?”
林哲立刻冲到电脑前,手指在键盘上飞快地敲击,调出近一周的监测数据——土壤含水率、温度、光照时长、PH 值,所有曲线都平稳得像一条直线,没有任何异常波动。
他盯着屏幕看了足足十分钟,脸色越来越凝重,推了推眼镜,声音低沉:“数据没问题,不是外部环境的问题……可能是幼苗本身出了问题。”
苏晓捡起地上的笔记本,翻开最新的记录页,上面还记着昨天傍晚的观测结果:“混播组 1 幼苗生长正常,叶片舒展,无病虫害”。
那些娟秀的字迹此刻变得无比刺眼,她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鼻尖也酸酸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强忍着没掉下来——她怕自己一哭,大家就更慌了。
团队的气氛瞬间降到了冰点。风裹着雨丝吹过试验田,卷起几片枯黄的叶子,落在大家的脚边,没人说话,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还有苏晓压抑的抽气声。
之前所有的努力、所有的乐观,在这一片枯黄的幼苗面前,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像一个被戳破的泡沫。
当晚的总结会,在实验室的小会议室召开。
桌子上摊着试验田的照片、监测数据报表,还有苏晓的实验记录,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日光灯的光惨白惨白的,照在每个人脸上,都带着疲惫和沮丧。
林哲把最新的存活率分析图投射在墙上,那个刺眼的红色数字——“30%”,像一把烧红的烙铁,重重砸在每个人心上。
他双手撑着桌子,身体微微前倾,语气沉重:“数据模型重新运算了三次,结果都一样,按照这个趋势,剩下的幼苗存活率还会下降,最多维持在 20%。现有的混播方案……可能从根本上就存在缺陷,两种植物的生长需求相互冲突。”
“也许我们的方向错了?”
苏晓小声提议,声音带着不确定,手指紧紧攥着笔记本的边缘,“是不是应该考虑更换树种?比如胡杨或者梭梭,它们的抗逆性公认更强,之前有很多成功的固沙案例……”
陈阳沉默着,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目光扫过每一个队友——林哲皱着眉盯着数据,苏晓眼圈通红,而拾穗儿,从开会开始就一直低着头,双手紧紧交握在膝盖上,指节泛白,长长的睫毛垂下来,遮住了眼睛里的情绪,只能看到她微微颤抖的肩膀。
他的目光最终停在拾穗儿身上:“拾穗儿,你怎么看?”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过来,那种混合着失望、焦虑和寻求出路的目光,像一块巨石,压得拾穗儿几乎喘不过气。
换树种?这个提议很合理,很稳妥,甚至能让他们更快地拿出一个“合格”的方案。
可是……她的脑海里,不受控制地浮现出童年的画面:戈壁滩上,风沙像疯了一样卷过,把村子里的土路吹得坑坑洼洼,可村口的老沙枣树,却在风沙里倔强地挺立着,枝干上的伤痕结了厚厚的痂,却依然在春天冒出新叶,秋天结出满树小小的沙枣,甜中带涩,是她童年最珍贵的零食。
奶奶阿古拉常坐在炕头,用粗糙的手抚摸着她的头发,指甲缝里还沾着泥土,说:“穗儿啊,你看那沙枣树,风沙越大,它越要扎根,越要发芽,咱戈壁上的人,就得有这股子不服输的劲儿。”
奶奶的声音很轻,却像种子一样,种在了她心里。
那股子劲儿……不能就这么放弃了!
拾穗儿猛地抬起头,眼眶红红的,里面还含着未落下的眼泪,可眼神里却没有了之前的沮丧,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破釜沉舟的坚定。
她深吸一口气,声音有些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恳切:“再……再给我一点时间,好吗?就一周,我想再试试,最后一次。”
她的目光扫过每个人,最后落在李教授送她的那本《沙生植物栽培学》上,封面上的沙枣树图片,在灯光下泛着淡淡的光泽,“我相信沙枣,它能在戈壁上活下来,就一定能和沙棘一起,找到共生的办法。”
会议室里安静了几秒,林哲推了推眼镜,没说话,却悄悄把电脑上的“种子更换方案”文件夹关了;
苏晓吸了吸鼻子,点了点头;
陈阳看着拾穗儿坚定的眼神,终于松了眉头,轻轻点头:“好,我们等你。”
张教授得知情况后,特意找拾穗儿谈了一次。
他没有责备,只是泡了杯热茶递给她,茶水里飘着几片枸杞,热气氤氲了他的镜片。
“科研的路上,挫折比成功多得多,”
他拍了拍拾穗儿的肩膀,手掌温暖而有力,“重要的是保持冷静的头脑,还有永不放弃的决心。图书馆的文献库,从建国初期的沙生植物研究报告到最新的国际期刊论文,都对你们开放,或许能给你一些启发。”
从那天起,拾穗儿仿佛把自己“钉”在了图书馆、实验室和宿舍三点之间。
她每天早上六点起床,揣着两个馒头就往图书馆跑,晚上闭馆时才出来,回宿舍洗漱完,又抱着笔记本电脑在走廊的路灯下看文献,常常到凌晨一两点,眼睛熬得通红,却连打哈欠都舍不得浪费时间。
图书馆里靠窗的那个位置,几乎成了她的专属座位。
桌子上堆着厚厚的书,《干旱区生态学》《植物根系共生原理》《微生物与植物相互作用》,每本书的页边都写满了批注,有些地方还画着草图,标注着“沙枣根系分泌物”“沙棘根瘤菌活性”。
三个厚厚的笔记本很快就写得密密麻麻,里面既有文献摘抄,也有她自己的思考,甚至还有随手画的根系分布图,线条歪歪扭扭,却满是认真。
陈阳知道她压力大,主动把团队的协调工作都揽了过来,每天不仅要盯试验田的剩余幼苗,还要联系学校的仪器室,帮拾穗儿预约显微镜和培养箱,甚至会提前帮她占好图书馆的座位,在桌子上放一瓶温水——他记得拾穗儿总忘记喝水,嘴唇常常干裂。
林哲也没闲着,他重新检视自己的数据模型,从土壤微生物活性、根系竞争系数等之前忽略的维度入手,建立了新的分析模型,每天都会把最新的模拟结果发给拾穗儿,附言里写着:“今天调整了根际养分竞争参数,结果比之前好一些”“或许可以重点关注菌种互作效应”。
苏晓更是把拾穗儿的生活照顾得无微不至。
她每天早上都会把拾穗儿的保温杯灌满热水,中午从食堂打饭回来,直接送到图书馆,看着她吃完才走。
晚上拾穗儿熬夜时,她会泡一杯热牛奶,端到走廊给她,轻声说:“别熬太晚,身体垮了就什么都没了。”
有次拾穗儿因为找不到关键文献,急得趴在桌子上哭,苏晓什么也没说,只是坐在她身边,轻轻拍着她的背,等她哭完,递给她一张纸巾,陪着她一起在文献库里检索,直到凌晨一点找到那篇论文。
团队的支撑,像一束束光,照亮了拾穗儿前行的路。
她明显地消瘦了,脸颊凹陷下去,下巴尖得有些硌人,眼下的乌青越来越重,像涂了淡淡的墨,可那双眼睛里的光芒却从未熄灭,反而越来越亮,像戈壁夜空里最亮的星。
有时,她会对着某篇英文论文陷入长久的沉思,手指在“rhiZObiUm COmpetitiOn(根瘤菌竞争)”这个词组上反复摩挲,眉头皱得紧紧的。
有时,她会因为一个不理解的专业术语,烦躁地用手敲打自己的额头,嘴里小声念叨:“到底是什么意思……”
有时,她又会因为看到“沙枣与沙棘根系分泌物可促进特定微生物生长”这样的表述,兴奋得双眼发亮,连忙拿出笔记本记录,笔尖划过纸页的声音都变得轻快起来。
转折点,发生在一个深夜。
那天晚上,图书馆里只剩下拾穗儿一个人,窗外的路灯在地上投下昏黄的光晕,把她的影子拉得长长的,落在堆满书籍的桌子上。
她已经连续查阅了七八个小时的资料,眼睛干涩得发疼,看东西都有些模糊,连打哈欠的力气都快没了。
她揉了揉发酸的肩膀,准备合上最后一本厚厚的《干旱区土壤微生物群落结构与功能》,明天再继续。
就在她的手指碰到书脊时,一篇夹在书页里的论文摘要吸引了她的目光——标题是《关于戈壁特定生境下根瘤菌种间竞争与互利共生平衡点的研究》,作者是一位上世纪九十年代的老教授,论文发表在一本不太起眼的期刊上,纸张都已经泛黄了。
她的心猛地一跳,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原本沉重的眼皮瞬间睁大。
她迫不及待地把论文抽出来,几乎是屏住呼吸,逐字逐句地阅读起来。
论文里提到,沙枣和沙棘都依赖根瘤菌固氮获取养分,但在戈壁土壤中,两种植物根系分泌的次生代谢物质不同,会改变根际微生物环境,导致沙枣依赖的“中华根瘤菌”和沙棘依赖的“弗兰克氏菌”相互抑制,争夺土壤中的碳源和氮源,最终导致两种植物都无法正常吸收养分,出现萎蔫、枯黄……
“相互抑制……是根瘤菌!问题出在根瘤菌上!”
拾穗儿喃喃自语,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起来。
她像被注入了一剂强心针,所有的疲惫瞬间一扫而空。
她一把抓起笔记本和那本期刊,几乎是冲出了图书馆,朝着实验室的方向飞奔而去。寂静的校园里,只有她急促的脚步声和剧烈的心跳声在回荡。
“陈阳!林哲!苏晓!我可能找到了!”
她冲进实验室,气喘吁吁地挥舞着手里的资料,脸上因为奔跑和兴奋而涨得通红。
她的发现像一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瞬间激起了团队的活力。
大家立刻围拢过来,听她语无伦次却又无比激动地解释着自己的发现。
林哲迅速根据新理论调整数据参数进行模拟;
陈阳和苏晓则协助她开始准备新一轮的实验材料——调整菌种配比,重新配置营养基,筛选更合适的共生菌群。
那个夜晚,实验室的灯光彻夜未熄。
拾穗儿站在实验台前,神情专注,动作精准地进行着无菌操作。
她的额头上沁出细密的汗珠,苏晓细心地帮她擦去。
当她将最后一组调整好菌种配比的幼苗小心翼翼地放入恒温培养箱,设定好参数后,窗外已经露出了鱼肚白。
接下来的一周,是所有人记忆中最漫长、最煎熬的等待。
拾穗儿几乎寸步不离地守在恒温箱旁,像守护着自己最珍贵的宝贝。
她每天无数次地观察、记录,测量着温度、湿度,不放过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
她的紧张情绪也感染了团队里的每一个人,陈阳每天都会过来默默看一会儿;
林哲的数据模拟运行了一次又一次;
苏晓则变着法子给她带好吃的,想让她放松一点。
第七天的清晨,阳光透过实验室的窗户,洒下一片金色的光辉。
拾穗儿像往常一样,早早来到恒温箱前。当她看到箱内景象时,整个人都僵住了,呼吸仿佛在那一刻停止。
只见培养皿中,新培育的幼苗不仅全部成活,而且长势茁壮,嫩绿的叶片肥厚油亮,舒展着蓬勃的生机,与之前那批萎蔫枯黄的景象形成了鲜明对比!
“成功了……我们成功了……”
她喃喃着,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听到动静的苏晓第一个跑过来,紧接着是陈阳和林哲。
当他们看到那片生机勃勃的绿色时,实验室里瞬间爆发出激动的欢呼声。
苏晓高兴地跳了起来,紧紧抱住了身边的陈阳;
林哲看着自己屏幕上最终模拟成功的数据,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脸上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
而拾穗儿,却仿佛被抽走了所有力气。
她缓缓地、一步一步地走到实验台边,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极轻极轻地抚摸着一片娇嫩的叶片,仿佛在触碰一个易碎的、无比珍贵的梦。
冰凉的、真实的触感从指尖传来,确认了这一切不是幻觉。
然后,她慢慢地俯下身,把额头抵在冰凉的实验台边缘,肩膀开始无法控制地轻微耸动。
起初是无声的,只有瘦削的背脊在微微起伏。
渐渐地,压抑的、低低的啜泣声传了出来,那声音里饱含了三个月来的所有压力、焦虑、不眠不休的坚守,以及此刻终于破土而出的、巨大的喜悦和委屈。
一滴晶莹的眼泪,从她紧闭的眼角滑落,划过她清瘦的脸颊,“啪嗒”一声,轻轻滴落在透明的培养皿玻璃盖上,晕开成一朵小小的、湿润的花。
紧接着,更多的泪水涌了出来,一滴接一滴,顺着脸颊滚落,滴答滴答地落在实验台上,落在那些象征着新生与希望的幼苗旁边。
那些泪水,不像普通的泪珠,倒像是戈壁滩上极其珍贵、能够唤醒沉睡种子的春雨,带着所有的艰辛与坚持,终于浇灌出了这株名为“希望”的幼芽。
苏晓红着眼圈,走上前去,轻轻揽住拾穗儿的肩膀。
陈阳和林哲也安静地站在一旁,目光里充满了敬佩与动容。
拾穗儿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恒温箱里那片生机盎然的绿色,又看了看身边陪伴她共同奋战的伙伴,沾着泪水的脸上,终于缓缓地、一点点地绽放出一个无比灿烂、如释重负的笑容。
她哽咽着,声音却带着前所未有的明亮:“我奶奶说过……沙枣开花的时候,远远看去,就像戈壁滩上下了一场金色的雨……”
后来,正式的报告显示,采用新菌种配比培育的幼苗,存活率稳定达到了百分之八十五以上。
几个月后,当团队真正踏上辽阔的戈壁,亲手参与第一批混播林种植时,拾穗儿蹲下身,轻轻抚过一株刚刚栽下的沙棘幼苗。
指尖传来土壤温润的凉意,远处,成千上万的沙枣、沙棘树苗在曾经龟裂的土地上排列成行,像一队队等待检阅的年轻士兵,迎着风沙倔强地挺立。
那一刻,她没有忍住眼泪。
但这一次,泪水里不再有怀疑或沉重,而是如同这片正被点滴染绿的土地一般——广阔、扎实,是从心底漫上来的自豪与温柔的风暴。
风依旧凛冽,卷起沙粒扑打在脸上,也吹得她衣角猎猎作响,吹得那些幼小的树苗微微颤抖。
可她站在那里,身影与身后渐起的绿色悄然融为一体。
恍惚间,她觉得自己也像一棵生了根的树。
双脚踩实大地,血脉里流淌的不再只是青春的冲动,更有了一种沉静的力量——如同沙枣深扎的根,默默向下、向深处生长,去触摸这片土地沉睡的脉搏。
而她相信,每一株看似弱小的树苗,终将在时间里长成守护家园的屏障;每一个看似微小的选择,也终将在未来汇成改变世界的洪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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