戈壁里的夜,像块浸了墨的黑布,暴风雨说来就来,半分不与人商量,更不讲半点情面 。
它不像江南梅雨那样,黏黏糊糊缠着青瓦白墙,欲落不落的缠绵;也不像山间骤雨那般,噼里啪啦砸过树叶就跑,来去如风的爽快。
戈壁的雨,是带着股子野性的——粗粝、蛮横,裹着洪荒年代就有的烈劲儿,砸下来时像谁打翻了天河,连风声都裹着咆哮 。
狂风率先扯开夜幕杀过来,活像暴雨最凶悍的先锋,裹挟着戈壁滩沉积了数十载的沙砾——那些藏在土层里的细碎颗粒,本是沉寂的尘埃,此刻被狂暴气流狠狠拽起、肆意甩动,瞬间化作千万根泛着冷光的钢针,每一根都淬着撕裂一切的狠劲 。
没有半分章法,更不给人缓冲的余地,它们就以排山倒海的架势,劈头盖脸砸向荒野中停驻的车队。
“砰砰砰”的撞击声接连不断,越野车那原本厚实坚固的挡风玻璃,此刻竟像张脆弱的鼓面,被沙砾砸得不停震颤,每一次敲击都像敲在人心尖上 。
“噼噼啪啪……噼噼啪啪……”
声音越来越密集,密得织成一张让人窒息的网,连呼吸都跟着发紧。
所有人都盯着车窗,看着沙砾在玻璃上撞出一个个白印,恍惚间觉得这铁皮裹着的“方舟”,下一秒就要被洞穿、被撕裂,然后被无边的黑暗与狂怒卷着,碾成一堆散架的废铁,最终埋进戈壁的黄沙里,再也无人问津 。
抬头望,天地间早已没了界限,只剩下一种浑浊的昏黄——那是狂风卷着沙,暴雨裹着土,把白昼与黑夜揉碎后拧出的颜色,沉沉地压在车队上空,连空气都变得厚重黏稠,让人喘不过气 。
五辆越野车组成的车队,陷在能见度不足五米的沙幕里,渺小得像五只在巨人掌心颤巍巍爬行的蚂蚁——风稍大些就能掀翻,沙再猛点就会掩埋,连彼此的车灯都快看不清,只剩模糊的轮廓在昏黄里沉浮 。
车头大灯拼尽全力射出两道光柱,像溺水者在水里胡乱伸着的手臂,带着孤注一掷的渴望,想抓住点什么来稳住身形。
可光柱刚刺破眼前的混沌,就被更凶的狂风迎头撞上,硬生生揉成细碎的光屑,又被沙砾撕扯着、卷着,漫天飞舞了几下,便彻底消散在无边的黑暗里,连带着震耳欲聋的风雨咆哮,都没给这微弱的光留下半点痕迹 。
车轮下哪里还有“路”?所谓的路,不过是前人车队在荒原上碾出的几道印记,本就浅淡模糊,经这暴雨一泡,早被泡得发软、泡得面目全非。
原本的土痕成了片贪婪的泥泞沼泽,黑褐色的泥浆裹着沙砾,稠得能粘住车轮,还带着股戈壁特有的土腥味,像活过来的藤蔓似的,死死缠绕、包裹住每一个轮胎 。
“咕叽……咕叽……”
泥浆被车轮碾过时,发出黏腻的吞咽声,那声音裹着湿冷的水汽,钻进车厢里,带着种仿佛要把整辆车都吞进肚子里的满足感,听得人后颈发僵,连指尖都跟着冒起寒意 。
每向前艰难地挪动半尺,车底盘就会与暗藏在泥水下的戈壁石发生一次亲密而粗暴的接触。
“嘎吱……哐当……”
那金属与岩石摩擦、撞击产生的剧烈震颤,透过车体,毫无缓冲地传递到每个人的脚底、脊背,乃至牙齿缝里,酸涩、麻木,仿佛下一秒这钢铁骨架就会彻底散开。
副驾驶座上的年轻教授,名叫李文,毕业就分配到学校招生办还没满一年。
此刻,他的脸色在仪表盘微光的映衬下,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
他的胃部因为持续的颠簸和紧张而阵阵痉挛,紧抿的嘴唇微微颤抖。
他的双手,死死地攥着头顶的把手,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高高凸起,呈现出一种病态的青白色,手背上淡蓝色的血管如受惊的蚯蚓般蜿蜒凸起,仿佛随时会破皮而出。
车厢里混杂着雨水、泥土和汽油的怪异气味,几乎让他窒息。
他艰难地抬起一只手,用袖子反复擦拭着车窗玻璃内侧凝结的厚重水汽,可刚擦出一小片模糊的透明,外面的泥浆便又溅了上来。
“张……张教授,”
他的声音干涩发紧,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几乎被风雨的怒吼吞没。
“前面……前面那道被雨水冲出来的深沟,太宽了……右前轮……怕是陷死了”。
顺着他颤抖的手指方向望去,浑浊的泥水已经漫过了大半个轮毂,那只陷在沟里的轮胎正在疯狂地空转,卷起的泥浆如同泼洒的浓墨,噼里啪啦地砸在车窗上,瞬间将侧面的视野染成一片绝望的昏黄。
张建军,这位年过半百、两鬓早已被岁月染上浓重白霜的老兵,没有立刻回应。
他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像一尊凝固的雕像,只有胸膛微微的起伏证明着他的存在。
他深吸了一口气,那气息深沉而缓慢,仿佛要将这车厢内有限的、污浊的空气,连同车外无尽的风雨都纳入肺中。
然后,他没有任何犹豫,猛地推开了身边那扇厚重的车门。
“呼——!”
霎时间,暴雨的狂暴与冰冷,如同决堤的洪水般倾泻而入。
狂风裹挟着雨滴和沙砾,劈头盖脸地打在他的脸上、身上,冰冷刺骨的雨水瞬间浸透了他的衣领和脖颈,衣服紧紧贴在皮肤上,带来一阵寒颤。
他却恍若未觉,没有像常人那样下意识地去擦拭顺着脸颊滑落的、混杂着泥沙的水珠,只是眯起了那双见过太多风浪、布满细密皱纹的眼睛。
他的目光锐利如鹰隼,努力穿透这重重雨幕的阻隔,望向远处那片被黑暗彻底笼罩的戈壁深处。
在视线的尽头,几座低矮土坯房的轮廓,在沙雨的间歇中若隐若现,它们低伏在大地上,像几块被时光遗忘的、与戈壁融为一体的顽石。
没有灯光,烟囱也是寂静的,在这样恶劣的天气里,想来,那个名叫“拾穗儿”的丫头和她年迈的奶奶,为了节省那点珍贵的灯油和柴火,早已蜷缩在土炕上,在这大自然的咆哮声中入睡了吧?
或许,那孩子梦里,还攥着那本从垃圾堆里捡来的、缺了页的练习册?
这个念头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击穿了身体上所有的寒冷与疲惫。
张建军猛地转回头,甩了甩旧军帽上积存的沙砾与水珠,动作干脆利落。
他面向车队,声音并不算洪亮,甚至有些沙哑,却奇异地裹挟在风里,带着一种千钧重量和不容置疑的坚定,清晰地传到每一个人的耳中:
“全体都有!下车,推车!”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一张张年轻而疲惫的脸,加重了语气:“任务没完成,不能停。我们,不能让娃等!”
“娃”这个字眼,从他口中说出,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近乎柔情的重量。
命令既下,无人犹豫。
短暂的沉寂后,车门被接二连三地推开。
战士们咬紧牙关,纷纷跳入泥泞之中。
“噗嗤……噗嗤……”
泥水瞬间没过了他们的小腿肚,那冰冷粘稠的触感,如同无数条滑腻冰冷的毒蛇,顺着裤脚的缝隙急速向上缠绕、攀爬,刺骨的寒意直冲天灵盖,让不少人控制不住地浑身一激灵,牙齿咯咯作响。
一个机灵的战士跑到车后,奋力撬开后车厢的门。
在堆放整齐的物资角落里,一束用红布精心包裹的沙枣花,因为车身的倾斜和持续的震动,正轻轻地、无助地晃动着。
那是出发前,张建军特意在校门口那棵老沙枣树下驻足,亲手采摘的。
娇嫩的鹅黄色花瓣上,当时还挂着京城清晨晶莹的露珠,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湿润的清甜气息。
他本想将这抹属于文明的、柔美的色彩,带给那个在荒芜中拼搏求学的孩子。
可此刻,这娇贵的物事却被无情的戈壁雨水打湿了边角,鲜艳的红布颜色变得深一块浅一块,几片花瓣无力地垂落,显得格外脆弱,格外让人心疼。
“教授,”
一个脸上还带着几分未脱稚气的年轻教师,忍不住缩了缩脖子,一边用袖子徒劳地遮挡着扑面而来的风雨,一边低声嘀咕,声音里混杂着生理上的疲惫、寒冷,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源自迷茫的委屈。
“就为了接一个戈壁滩上的娃,咱从京城开出来两天一夜,人不解甲、马不停蹄的……现在,又遇上这……这要命的鬼天气…… ”
张建军正弯着腰,整个人的重心压得很低,双手从泥水里抠出一块棱角分明、足有面盆大小的戈壁石,冰冷的泥浆瞬间嵌满了他粗粝的、布满老茧的指缝,指甲边缘因为用力而泛出白色。
闻言,他搬运石头的动作顿了一下,却没有抬头,只是保持着弯腰的姿势,沉声反问,那声音像是从胸腔深处共振出来:
“你见过……用树枝在沙地上当笔、把整个戈壁滩都当作草稿纸,一遍遍演算数学题的娃吗?”
他没有等待回答,而是缓缓直起身。雨水顺着他饱经风霜的、沟壑纵横的脸颊滑落,冲刷着他鬓角那格外显眼的白霜,使他看起来仿佛一尊正在融化的雪雕。
然而,他那双深陷在眼窝里的眼睛,却在昏天黑地中亮得惊人,像是两颗被雨水擦亮的黑曜石。
他的目光掠过那个年轻的教师,扫向周围所有正在奋力推车、满身泥泞的身影,声音提高了一些,每一个字都像是砸在人的心上!
“你见过……左眼因为受伤和营养不良,蒙着一层怎么也擦不掉的雾,看东西都模糊,却还把从垃圾堆里捡来的、缺了页甚至烧了边的练习册,当命根子一样,死死封在怀里,生怕被一点雨点子打湿的孩子吗?!”
他的呼吸变得有些急促,胸口起伏着,抬起那只沾满了粘稠泥浆的手,用力指向远处那几座在风雨中飘摇欲坠的土坯房轮廓,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惊雷,竟一时压过了漫天风雨的咆哮!
“那里面住着的,不是普通的孩子!那是戈壁滩这口残酷的大坩埚里,被风沙磨,被苦难熬,千锤百炼,硬生生憋出来的一颗星星!是国家未来、我们这片土地上最需要、最珍贵的火种!”
他几乎是吼出了最后几句话,脖颈上的青筋都绷了起来:“这样的娃,我们发现了,知道了,就是爬!就是用手指甲抠着地,也得爬到地头把她接出去!再远!再难!都得接!!”
话音落下,他不再多言,猛地转回身,再次深深地弯下腰,将整个肩膀死死地、毫无保留地抵在冰冷湿滑、沾满泥浆的车身上。
他喉间发出一声沉闷如受伤野兽般的低吼,所有的力量,所有的信念,都凝聚在了这决绝的一抵之上。
周围的战士们,无论是刚才嘀咕的年轻教师,还是其他沉默的老教授,都被这番话深深震撼。
那不仅仅是一番话,更是一种精神的注入,一股暖流在冰冷僵硬的肢体里重新奔涌。
他们不再只是机械地执行命令,眼神中多了某种炽热的东西。
不知是谁先跟着低吼了一声,紧接着,更多的人发出了压抑已久的吼声。
“一!二!推——!”
低沉的、雄壮的吼声,与呼啸的风声、哗哗的雨声、车轮的空转声交织、碰撞在一起,汇成一股不屈的、足以撼动天地的洪流。
所有人的力量,在这一刻拧成了一股绳。
沉重的越野车,似乎也被这人类意志的磅礴力量所撼动!
发动机发出一阵不甘示弱的、更加响亮的轰鸣,车轮猛地碾过垫在下面的石块,带起漫天飞溅的泥浆!
车身,剧烈地、令人心悸地颤抖了一下,然后,伴随着一阵仿佛从大地深处传来的、沉闷的撕裂声,它终于,顽强地、一点一点地,从那道企图将它彻底吞噬的贪婪泥沟中挣脱了出来!
车轮重新接触到相对坚实的地面,虽然依旧泥泞,但已经提供了前进的可能。
车队,在这群浑身湿透、沾满泥浆、却眼神明亮的护卫下,继续朝着那片黑暗中微弱的、却代表着希望与未来的土坯房,艰难而坚定地,一寸寸挺进。
雨,还在下。风,还在吼。但所有人坚定的信念已跨越风雨,只为一个诞生在这个恶劣环境里的天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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