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跨院的门是朱漆描金的,门环上缠着红绸,倒像给冷硬的院门裹了层糖衣。林悦然跟着春桃刚踏进门,就见廊下站着个穿月白袄裙的姑娘——她发间别着支银蝶簪,正低头逗弄廊下的雪猫,见了她们,眼尾微挑,唇角先弯了弧度:“可是侯府的夫人?”
林悦然这才看清她的模样。女子约莫十七八岁,眉目清秀,偏生眼尾有颗朱砂痣,像落在雪地里的一滴红梅。她身量高挑,倒比林悦然高出小半个头,腰间系着块羊脂玉佩,坠子是枚雕成桃花的玉坠,被她摸得温润透亮。
“是我。”林悦然福了福身,春桃忙跟着行礼,“苏姑娘可是老爷的表妹?”
“正是。”苏婉儿松了松发带,雪猫“喵”地窜上她膝头,她顺势蹲下,指尖轻轻挠了挠猫下巴,“在扬州时就听我娘说,永安侯府的正夫人是个温婉人,原以为会是个小家子气的,倒没想到……”她抬眼打量林悦然,“这气度,倒像侯府主母该有的。”
林悦然垂眸,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袖中那枚玉牌——是昨日林砚之抄书时,她替他理纸时落下的。她记得那玉牌是墨色的,刻着“砚”字,原该是林砚之贴身之物,偏生落在她这里。
“苏姑娘过奖了。”她侧身让开路,“里屋暖着炭盆,姑娘先进去歇脚。”
苏婉儿倒也不客气,抱着雪猫径直往正屋走,路过廊角时,忽然停住脚。春桃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只见廊角堆着个半旧的紫檀木匣,匣盖半开,露出半截泛黄的绢帕。
“这是……”苏婉儿蹲下身,指尖拂过匣面,“上头刻着‘婉’字?”
林悦然心里一紧,忙道:“这是前院的旧物,原是太太让收着的。”
苏婉儿却似没听见,指尖轻轻掀开匣盖,露出里面的绢帕。帕子上绣着并蒂莲,针脚细密,只是颜色已褪得发灰。她拈起帕子,忽然“咦”了一声:“这帕子,我认得。”
林悦然心跳漏了一拍。她记得,这是她十三岁时,林砚之替她绣的——那时她生了场重病,林砚之蹲在床边,一针一线绣了半宿,说要等她病好了,就用这帕子给她打并蒂莲簪子。后来她病好了,帕子却被下人收进箱子,再也没见过。
“姑娘认得?”她故作随意地问。
苏婉儿却没接话,只是盯着帕子上的并蒂莲,眼尾的朱砂痣在雪光里泛着红:“这针脚……是左撇子绣的?”
林悦然喉间一哽。她知道,林砚之是左撇子,抄书时总爱用左手执笔。可这帕子……
“姑娘好眼力。”她垂眸,声音轻得像落在雪上的花瓣,“这是……前院旧物。”
苏婉儿忽然笑了,那笑容像春雪初融,带着三分清冽,七分狡黠:“夫人不必紧张,我只是好奇——这帕子若真是旧物,为还留着半块没绣完的并蒂莲?”她指尖轻轻点了点帕子右下角,“这里,还缺两针。”
林悦然望着那未绣完的并蒂莲,忽然想起昨日林砚之在暖阁说的话。那时他倚在廊下,望着她抄的《千字文》,忽然说:“夫人这字,倒有几分砚之的影子。”
她当时只当他是说笑,此刻却忽然明白——他不是在说字,是在说她。说她连针脚都学他,说她连未完成的心事都藏在他看不见的地方。
“姑娘,”她深吸一口气,抬眼看向苏婉儿,“你既认得这帕子,可认得这玉佩?”
她抬手,露出腕间那枚墨色玉牌——正是林砚之昨日落在她袖中的。
苏婉儿望着玉牌,忽然伸手,指尖轻轻触了触玉牌上的“砚”字,然后又摸了摸自己腰间的桃花玉佩:“我娘说,这玉佩是我外祖家的传家宝,说是当年先帝赐给太爷爷的。这玉牌……倒像是什么人的信物?”
林悦然望着她眼底的光,忽然想起前世。前世的苏婉儿,也是这样笑眯眯地出现在侯府,说她外祖家有门路能给林砚之谋个好前程。后来她才知道,那桃花玉佩里,藏着敌国密信;而林砚之,早在她成亲前,就与苏婉儿有书信往来。
“姑娘外祖家……可是苏家?”她试探着问。
苏婉儿挑眉:“夫人怎知?”
“我听老爷提过,”林悦然垂眸,声音轻得像雪,“说苏家在扬州,与江南织造府有往来。”
苏婉儿忽然笑了,那笑声清脆得像冰棱坠地:“夫人好记性。不过……”她忽然压低声音,“这玉佩,可不是林砚之的。”
林悦然猛地抬头。
“这玉佩,”苏婉儿指尖摩挲着桃花玉佩,“是我外祖母的陪嫁。当年她嫁给我外祖父时,外祖父说,这玉佩是祖上传下来的,刻着‘砚’字的,定是林砚之的。后来我外祖母生了我,便把玉佩传给我,说‘苏家的女儿,要替苏家守着这门心思’。”
林悦然望着她眼底的光,忽然想起昨日林砚之抄书时,袖口露出的半截玉佩——那玉佩,也是墨色的,刻着“砚”字。
“姑娘,”她忽然开口,“你外祖母,可曾说过,这玉佩的来历?”
苏婉儿望着她,忽然笑了:“夫人想知道什么?”
林悦然望着她,忽然想起前世的自己。前世的她,也是这样站在东跨院,望着苏婉儿腰间的桃花玉佩,想着那玉佩里藏着的密信,想着林砚之书房里那本《江南舆图》。
前世的她,没问。这一世的她,要问。
“我只想知道,”她抬眼,目光清亮如雪,“这玉佩,是否真的属于林砚之。”
苏婉儿望着她,忽然收了笑容,伸手将桃花玉佩解下来,递到她面前:“夫人若想知道,不妨自己看。”
玉佩入手微凉,林然翻过玉佩,忽然愣住——玉佩内侧,刻着一行极小的字:“赠砚之,愿得一心人。”
那是她母亲的字迹。
前世的她,从未见过这玉佩。这一世的她,却在苏婉儿的腰间,看到了母亲的字迹。
“夫人,”苏婉儿轻声说,“这玉佩,原是我外祖母的。当年我外祖父与侯爷是同窗,我外祖母与夫人母亲是闺中密友。后来夫人母亲生了重病,我外祖母便将这玉佩给了她,说‘若砚之真心待你,他认这玉佩’。”
林悦然望着玉佩上的字,忽然想起前世的自己。前世的她,被林砚之逼着签下和离书时,他袖中露出的,也是这枚玉佩。他说:“悦然,这玉佩是我外祖母给你的,你为何不信我?”
而这一世的她,终于明白——那玉佩,不是林砚之的。那是母亲的。
“姑娘,”她将玉佩还给苏婉儿,声音轻得像雪,“这玉佩,我收下了。”
苏婉儿望着她,忽然笑了:“夫人收下了,可林砚之呢?他可曾收下过?”
林悦然望着廊下的雪,忽然想起昨日林砚之抄书时,袖口露出的半截玉佩。她望着那雪,轻声道:“他收下了。”
苏婉儿望着她,忽然转身往正屋走,雪猫“喵”地叫了一声,追着她的衣角跑远。
林悦然望着她的背影,忽然想起前世的自己。前世的她,也是这样望着苏婉儿的背影,想着那玉佩里的密信,想着林砚之书房里的《江南舆图》。
前世的她,输了。这一世的她,要赢。
雪还在下。林悦然裹紧斗篷,望着东跨院的飞檐,忽然觉得,这雪落得,倒像极了她的命——看着冷,底下藏着点热乎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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