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殊终于启唇回他:“不知道哪家仆役投告,说沈郎君与郁照娘子同在清同苑,他们孤男寡女在一处,有损名节,我特来看看。”
    连衡淡然听来这一切,说得不错,只是捉奸便是捉奸,情理所容,没什么好掩饰的。
    可他却不明白她所想。
    连殊是愿意成全沈郎君和郁娘子的。
    他们有两条路可走。
    要么一起关在猪笼里沉塘,就算是世家公子、医圣在世,也要屈服在更甚的权势之下,与平民百姓一样受声讨谴责。
    要么沈玉絜为了他的情人,去御前请旨,请皇帝收回赐婚,不过是触怒龙颜豁出性命,为了他的真情,难道还不能吗?
    一两副棺材,再添些元宝纸钱,她并非相赠不得。
    她心笑:看来是郁照克他啊。
    连殊随口提:“来时问过几人,都口称未见过沈郎君,我还有些起疑,他会不会不在清同苑中?”
    她人生地不熟,若一间一间地敲问,非但惊扰其他客人,还会惊动沈玉絜。
    而连衡的话无疑是为她指明。
    “今日我曾偶遇沈玉絜,不知道现在他还在不在,姑母若是信我,可愿随我而去?”
    连殊淡淡嗯声,随他再向别处寻去。
    清同苑高层,不同于下方的喧杂,来者非富即贵。
    一门之隔,连殊静听着房内的动静,时高时低,偶尔传出奇怪的响动。
    连衡目力甚好,耳力不济,而连殊恰与他相反。他听不明其中的热闹,而她仔细辨认,男人多,女人少,伴着流转弦音,靡靡乱响。
    “你敢诓我?!”
    “公子又输了……”
    “郁照在哪里?说!”
    “等公子赢了便晓得了。”
    “你们若不说,我现在就走……”
    “……”
    室内,帘栊后走出一道娉婷人影,身如扶风杨柳,色若春晓之花,一张口,胜似莺啼燕唱,妙音天成。
    她咬唇:“沈郎君,奴家名唤玉照。”
    沈玉絜端看此女,怀抱琵琶,妖妖调调,除了名字的字音相同,不见得有哪处和郁照有关。
    郁照人间蒸发一般,留他一人苦寻。
    有关她的,一星点的线索,沈玉絜都不肯放过。沈氏家教甚严,清同苑这种乌烟瘴气地,他往前是从不主动来的,为找一个失踪女子,竟也愿意了。
    沈玉絜气郁,平日里端的什么温润荡然无存,茶盏猛然掷出,泼了一桌、瓷片碎裂飞溅。
    而被瞪看的娼女则是轻呼着后退了,尤恐被贵人迁怒。
    沈玉絜的声音不算高,透过门墙刺入她耳中,也只剩那个名字最清晰。
    沈玉絜满心满眼满口满脑全是郁照。
    郁照失踪。
    便更成其心上月痕,而活人向来是争不过逝者。
    广传郁照或许身死,可她之亲眷和沈玉絜皆不相信不接受。
    连衡问道:“姑母,可有听清室中人声?”
    连殊抚鬓修容,口吻冷淡:“在里面。”
    “姑母可要入内?”
    连殊推了推门,纹丝未动,瞥了眼连衡。
    他道:“姑母莫急,我唤小僮来打开。”
    “客人的茶室,玉奴说开便能开吗?还是说,你还有什么不为我知的倚仗?”连殊仰着脸,而神态却是审视的。
    王兄对这个长子管束甚少,哪里清楚他有没有背着长辈们与狐朋狗友勾搭。
    她是姑母,即便不喜,也该表示对他的关切。
    连衡一笑带过,言辞狡猾,少年狐狸一样的漂亮、谄媚,口口声声说:“姑母可是亲封的郡主,姑母不就是我的倚仗吗?”
    不多时,小僮便碎步跑来,先小心望他一眼,而后对连殊问安,立刻为两位贵人开门。
    时下的门锁由专擅机扩的墨家后人改造过,里外皆能闭合也能打开,小僮既开了门很快退下,绝不干涉贵人的行动。
    连殊入室时,见了那样一副场景:桌上茶酒相伴,摆放着几件赌具,娼女拨唱,而沈玉絜正近近躺靠,俨然似醉卧美人膝。他面颊添妆几分酡红,襟口微微敞露,现出小片白肤,是世家子的养尊处优。
    沈玉絜手脚被缚,却也捺不住疾走之意,为牵制其行动,便有两人跪压住他双脚。
    连殊止步于三尺开外,狐疑出声:“五石散?”
    当是恒久之前的某朝,以此作风雅么?
    除却沈玉絜,在坐之人皆是生面孔,那娼女也并非他心仪的郁照。
    “文瑶郡主?”赌桌上另一人木木地站起,表情难看。
    沈玉絜闻声望来,则见了亲自来捉奸的未婚妻,而他还稀里糊涂靠在娼女膝上。
    “郡、郡主!”弦音骤断。
    盛京无人不知沈二郎与文瑶郡主是御赐之婚,天造地设的一双玉人。
    娼女受人指使侮辱沈玉絜,可面对眼前这位也心有畏惧。
    连殊只能以黄赌毒俱全来描述茶室中的乱象,主角是她未婚夫婿,何其荒诞。连殊默了半晌,才剜挑道:“怎么不打盆水来给沈郎君消消热意,你们叫人这样困着他,是成心折磨他吗?”
    少女出言犀利,挑破了这些做局者的意图。
    她不免失望,这一闪而逝的失望被连衡捕获,她绷着五官,少年老成,反而悦他一笑。
    沈玉絜,怎么被人设局坑害了呢?而来向她密告通奸的人,岂不是也存心把她一同拖入局中?
    连殊环视下来,茶室宽敞,约有十余人。
    那群人被一双姑侄杀得措不及防,沈玉絜被人抓了现行,满口喊冤,羞愤交加。而连殊走到他面前,眼珠一转不转盯着娼女,吐字温和:“下去吧,以免误伤女郎。”
    娼女推开沈玉絜,对她千恩万谢,才刚起身逃走,便被一声称得上响亮的掴声镇住,足下如受沉铅牵累,再回头看,沈玉絜已颓然横倒,脸颊高高肿起红到滴血,一方玉戒尺却清洁如初,它的主人正好整以暇地观刑。
    “沈郎君,清醒了么?”连殊谈吐疏而不漏,言行举止皆有根据,她道,“郎君既沾嫖赌,我实在痛心,相识一场,替沈氏的长辈们管教一二,可有僭越?”
    连衡紧盯她嘴唇,构思她是如何的凉淡刻薄。
    伤人勿伤己,这戒尺用着趁手称心。
    沈玉絜怔忪地仰视着女郎,是他的未婚妻子,也是尊贵的文瑶郡主,姣好的面容匿在暗色下,眸中似倾洒碎金,清傲却熟悉。
    像谁呢……?
    他一时半刻混沌了,反而大言不惭对她的装扮指点起来:“你现在的打扮……东施效颦……”
    连殊螓首微垂,语调轻快。
    “闭嘴,你这贱人。”
    旁人听不明晰,而沈玉絜却挣扎起来,他就着仰躺的姿势,望见连殊背后的颀长衣影,艳冶如妖的少年,笑意总不达眼底。
    “姑母,你那一尺,会不会打得有些重了?要是破了相,成婚那日怎么向众宾客解释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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