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瑟坐起身,动作很轻,仿佛怕惊扰了什么。他把抽屉拉开一条缝,指尖夹着那支黑色录音笔,缓缓推进去,直到它完全隐没在抽屉深处的阴影里。手指在木料边缘停了一瞬——那是年久磨损留下的细微毛刺,熟悉得如同自己掌心的纹路。他记得这抽屉曾装过小亚明小时候画的全家福,也放过艾迪写剧本时随手记下的灵感碎片。如今它藏着一段沉默的证据,一段不该存在却无法销毁的声音。
    他轻轻推紧抽屉,合拢的声响几乎微不可闻。房间里没有开灯,夜色浓稠地压下来,只有窗外城市远处的霓虹与月光交织,透过窗帘缝隙洒进来一点冷白的光,在地板上拉出一道斜斜的亮痕,像是一条通往未知的窄路。
    他站起身,脚步缓慢地穿过卧室,走向客厅。
    客厅还亮着灯,一盏落地灯在沙发角落投下柔和的暖黄光晕,像是守夜人不肯熄灭的最后一盏灯火。艾迪坐在沙发上,脚边堆着几本翻得卷边的剧本,茶几上摆着半杯凉水,玻璃杯外壁凝着细密的水珠,映着灯光泛出微弱的虹彩。她抬头看他,眼神安静,却不回避。
    “还没睡?”她说,声音不高,带着一点夜里说话特有的克制。
    “睡不着。”他说,嗓音有些哑,像是许久未用。
    她在身旁空出的位置拍了拍。布艺沙发布料发出轻微的摩擦声,那一拍很轻,却带着不容拒绝的温度。他走过去坐下,身体陷入柔软的垫子里,沙发微微下陷,两人之间隔了不到一臂的距离,谁也没先开口。
    空气静得能听见钟表指针走动的声音——其实并没有钟表,只有冰箱在厨房低低运作的嗡鸣,和楼上住户刚关掉电视后残留的脚步声,从楼板上传来,渐渐远去。
    “小亚明今天放学回来就说,爸爸肯定能处理好所有事。”她声音很轻,像怕惊醒某个沉睡的梦,“他说他在学校听老师讲过,真正厉害的人不是不会遇到问题,而是遇到问题也不会躲。”
    亚瑟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甲边缘有些发白,是熬夜太久、气血不足的征兆;指节处有一点旧伤留下的粗糙感,那是几年前片场意外被道具砸到留下的疤痕。他记得那天签完新剧投资协议时,也是这样坐着,艾迪靠在他肩上,头轻轻抵着他颈侧,发丝蹭得他有点痒。小亚明举着手机要拍照,笑得眼睛弯成月牙,亚菲站在门口探头喊:“别忘了请我吃饭!回头我要吃龙虾三吃!”
    那时笑声满屋,灯光明亮,未来像一幅刚刚展开的画卷。
    现在没人提那些话了。没人再提起庆功宴、分红、续订第二季。取而代之的是财务报表、催款函、律师函,还有深夜会议室里一片死寂后的沉默对视。
    “你最近太累了。”艾迪伸手碰了碰他的手腕,指尖微凉,触感却极清晰,“我知道你在扛什么,但你不用一个人扛。”
    他没动,也没抽回手。
    “我不想让你们担心。”他说。
    “可我们是家人。”她看着他,目光沉静如深湖,“你不说,我们就更担心。你不吃饭,半夜才回来,电话从来不接,连表情都变了。你以为藏得住?你当自己是铁做的?”
    他依旧没动,也没反驳。他知道她说的是事实。这些日子,他像一头负重前行的兽,在黑暗中摸索前路,每一步都踩在刀尖上。他不敢倒下,因为身后有太多双眼睛在看着——剧组三百多人的生计,投资人千万级别的投入,还有这部戏承载的所有人的梦想。
    他曾以为自己可以撑住一切。
    但现在,他开始怀疑,究竟是他在掌控局面,还是局面早已将他吞噬。
    “我不是要逼你讲细节。”她收回手,语气没变,甚至更轻了些,“我只是想让你知道,不管外面发生什么,家里永远是你能停下来的地方。不是避难所,也不是退路,就是……一个你可以喘口气的地方。”
    他喉咙动了一下,像有什么东西卡在那里,不上不下。他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
    “昨天你说布景款会付出去,后来真的打了预付款。”她顿了顿,嘴角浮起一丝极淡的笑意,“剧组的人都松了一口气。他们说,只要资金不断,戏就能拍下去。”
    “我会保证它不断。”他说,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我相信你。”她说完这句话,就没再追问了。
    空气又静了一会儿。窗外天色渐亮,灰蓝过渡成浅金,晨风悄悄掀动纱帘一角。厨房传来冰箱自动重启的轻响,楼上的孩子开始穿鞋跑动,楼下自行车铃叮铃一声划破清晨的宁静。
    他忽然觉得肩膀松了一些,像是长久紧绷的弓弦终于被轻轻拨了一下,虽未完全放松,却已不再濒临断裂。
    第二天早上七点,阳光已经照进餐厅。纱帘被风吹起一角,阳光斜着打在桌面上,映出一块晃动的光斑,像一只温暖的手抚过木纹。小亚明坐在椅子上吃粥,手里拿着勺子,眼睛盯着碗底的一颗红枣,像是在数它的褶皱。
    门开了,亚瑟走出来。他换了衬衫,领带还没系好,袖口随意卷到手肘,露出结实的小臂。他昨晚睡了不到四个小时,但脸上的疲惫似乎被某种新的东西压了下去——不是伪装,而是一种重新找回重心的姿态。
    小亚明放下勺子,站起来。
    “爸爸。”他叫了一声,声音不大,却清亮。
    亚瑟停下动作,看向他。
    “老师昨天讲课,说一个人能不能成事,不在于他多聪明或多有钱。”孩子说话时声音不大,但很清晰,一字一句都像是认真背诵过,“而在于他跌倒后还能不能站起来。你还记得你教我骑自行车吗?那次我摔了五次,你说‘再试一次’,我就真的学会了。”
    亚瑟看着他,没打断。记忆如潮水涌来——那个夏天傍晚,小区空地上,他扶着车后座,一遍遍跟着奔跑,汗水浸透衬衫。孩子一次次摔倒,膝盖擦破,哭着说“我不学了”,可每次他只是蹲下来,拍拍尘土,说:“再来一次。”
    “你现在就是在爬坡。”小亚明接着说,语气平静得像个大人,“可能很累,但你一定会骑上去的。”
    亚瑟走到他面前,蹲下来,和他平视。父子俩的目光在晨光中交汇。他伸出手,摸了摸孩子的头发,掌心感受到一点汗湿的温度——孩子紧张时总会出汗,就像他小时候一样。
    “你说得对。”他说,声音低哑,却带着笑意,“爸爸会继续往前走。”
    小亚明笑了,眼睛弯起来,重新拿起勺子,低头继续吃粥,仿佛刚才那番话不过是日常对话的一部分。
    艾迪从厨房出来,端着一盘煎蛋,边缘焦黄酥脆,蛋白微微起泡。她看了父子俩一眼,没说话,只是把盘子放在桌上,然后走到亚瑟身后,帮他把领带拉正。她的动作熟练而自然,指尖不经意掠过他后颈的皮肤,带来一丝微痒的暖意。
    “扣子也扣一下。”她说。
    他低头,手指动了动,把最上面那颗纽扣系上,遮住了锁骨下方一道淡淡的旧疤——那是早年拍动作戏留下的纪念。
    “昨晚我翻了之前的合同。”她一边整理他的衣领一边说,语气温和平静,却字字清晰,“有几份补充条款是可以追责的。如果你需要法律支持,我可以联系之前合作过的团队。”
    “暂时不用。”他说,“我现在走的每一步都要稳。一旦摊牌,就没有回头路。”
    “我知道。”她退后半步,看了看他整个人的样子,从发型到皮鞋,“你看起来精神多了。”
    他点了点头,目光落在餐桌上那份叠好的报纸上,头条标题赫然是《新锐导演新作陷资金危机》,配图是他三个月前在发布会上微笑的照片。
    手机在裤兜里震动了一下。他没掏出来看。
    “等会开完会,早点回来。”她说。
    “嗯。”
    小亚明吃完最后一口粥,把碗放进水槽,动作利落。他背起书包,拉链拉得严实,肩带调整到最合适的位置。“爸爸,我走了。”他说完就往门口走。
    亚瑟跟过去送他。孩子穿鞋的时候弯着腰,动作认真,鞋带系得很整齐——那是他教的,军人式的交叉绑法,永远不会松。
    “路上小心。”亚瑟说。
    “知道了。”小亚明抬头冲他笑了一下,阳光正好落在他脸上,映出少年人特有的干净光泽,然后开门出去。
    门关上后,屋里一下子安静下来,只剩下厨房水龙头滴答的一声余响。
    亚瑟站在玄关,低头看着自己刚才站的位置。地上有一道浅浅的鞋印,泥灰混着露水,是他昨晚十一点多回来时留下的。他已经记不清那时候心里想的是什么,只记得走进家门那一刻,整个人像是被什么托住了——不是解脱,而是被接住的感觉。
    艾迪走过来,站到他旁边,穿着拖鞋的脚轻轻碰了碰他的鞋尖。
    “你今天要去面对的事,一定很难。”她说,“但我希望你知道,无论结果怎么样,我们都跟你在一起。”
    他转头看她。她的眼神没有压力,也没有催促,只有一种沉静的力量,像大地承载万物,不言不语,却始终稳固。
    “等我回来。”他说。
    “好。”她点头,嘴角微微扬起,“我给你留了汤,晚上热一下就能喝。”
    他拉开门,走出去,顺手把门带上。咔哒一声,门锁合拢,像是为昨夜画上句点。
    楼梯间光线明亮,清晨的阳光顺着楼梯井一层层洒下来,脚步声在空旷中一层层往下传。他走得不快,但每一步都踩得实,皮鞋踏在水泥台阶上,发出笃定的回响。到了楼下,推开单元门,早晨的风迎面吹过来,带着一点湿润的气息,夹杂着青草与泥土的味道。
    小区里有人遛狗,小孩在滑梯上尖叫,电动车铃声叮叮响着穿过通道。一个母亲牵着女儿的手走过他面前,小女孩蹦跳着,嘴里哼着动画片的主题曲,声音清脆如铃。
    他穿过绿化带,走向停车区。车还在原位,黑色车身映着天光,像一头蛰伏的兽。他掏出钥匙,解锁,拉开车门。
    坐进驾驶座后,他没有立刻发动车子。后视镜里映出他的脸,胡子刮干净了,眼睛底下还有点暗影,但目光是定的,不再飘忽。
    他把手搭在方向盘上,掌心贴着皮革的纹路,感受那熟悉的凹凸质感。三秒后,他踩下启动键。
    引擎响起,平稳有力,像是心脏重新搏动。
    他挂挡,松手刹,车子缓缓驶出停车位。
    前方路口绿灯亮着,一辆公交车正在起步,车尾喷出一股淡淡的白气。他跟着车流前进,速度逐渐加快。
    车子拐出小区大门时,他看了一眼后视镜。
    楼群静静立在晨光里,其中一扇窗边站着一个人影,正望着这边。是艾迪。她没挥手,只是静静地站着,像一座守望的灯塔。
    他没再回头。
    车子汇入主路,车速提了起来。道路两旁的树木快速后退,阳光透过树叶缝隙洒在挡风玻璃上,形成一道道移动的光斑,像是命运投下的斑驳印记。
    他打开车载蓝牙,连接手机。屏幕亮起,显示三条未读消息。
    第一条来自财务部:股东会议材料已发送至邮箱。
    第二条是助理提醒:十点整会议室准备完毕。
    第三条是一个陌生号码:
    “资料已收到,请确认接收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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