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家位于宣武区,建筑结构跟高校家属楼差不多,只是楼道要更为陡峭,台阶并不平整,角落还有积土。墙壁上张贴各类小广告,红字白底,密密麻麻,无外乎写有开锁电话之类的贴纸,常年积压,无人清理。
即便是干惯农活的冬忍,来到了寒冷凋敝的北京,穿着厚棉衣,抱着重被子,一口气爬上四楼,后背也生出薄汗,站在门口略微气喘。
但她一路没向储阳求助,一如储阳径直在前,他全程没回头,连问都没问过。
父女俩都不做毫无意义的事。
她和他不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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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楼的家门是两层,外面是防盗门,里面是木门。每次开门难免叮铃哐啷,储阳都用钥匙摸索好久,才终于开辟出进去的路。
进门后,男人随手将床褥甩沙发上,大手一挥,开口指示:“你是这个屋,厕所在那边。”
他转过身来,发现小女孩站在原地不动,视线向下移动,看到那双沾染雪泥的新鞋,这才恍然大悟,弯腰翻找起来:“哦,这有你的拖鞋,进屋得换鞋,别像村里面,随便到处踩。”
“……”
不知为何,冬忍觉得自己病了,来京后就水土不服。
现在,她听储阳说话会恶心,反应迅猛,没有来由,但以前在老家不是这样。
无端的,她内心涌生忧虑和后悔,不该到楚有情家过春节,不该接触阖家欢乐的气氛,不该体会人和人之间的容忍和善意。
倘若没见过正常的家庭,她就不会有对比,就像不见光的人。
永远不会意识到,周围是一片阴晦,没白哪来的黑。
玄关处,储阳拿出一双黄色拖鞋,毛茸茸的布料,印有卡通白兔子,俏皮可爱。
冬忍笃定,兔子拖鞋由楚有情挑选,储阳脚上那双是蓝色的,鞋柜上还有一双粉色的,明显是一家三口。
她默默地换上,抱着被子进屋,顺带观察格局。
房子楼龄不短,大概六七十平,标准的两室一厅,却做到南北通透。
年轻夫妻买的是二手房,装修风格仍沿用上一家,暖气片被红木柜子包裹,地板却是浅黄色瓷砖,都是老年人喜欢的材料,但被简单装饰,倒也温馨起来。
次卧的房间并不大,有一张上下铺的儿童木质床,最左侧的楼梯是储物格子。床边有一张书桌,桌上摆着学习台灯,椅背上挂着新书包,同样是金黄色的。
床铺上只有床垫,冬忍将被子放下,利索地展平、铺开,很快收拾出新床。她一声不吭地出去,又抱回储阳甩在沙发上的被褥,将其整齐叠好,堆在下铺的床脚,打算等楚有情回来后定夺。
储阳倚在门边,指间挟一只烟,吊儿郎当地看着,全程没有搭把手。他猛吸了一口,见女孩还不理自己,这才故作深沉道:“以后听你妈的话。”
烟味刺鼻,冬忍背对男人,早就蹙起眉头,待听到这句话,还是应了一声。
“……嗯。”
没准是细微的回应,唤起了男人的表达欲,储阳想起什么,猛然站直身子,饶有兴致地问:“对了,大姨给你包了多少钱?”
他不等她回答,便眼红地说道:“你知不知道,你大姨可牛了,做律师挣好多,她公公是三甲医院的院长,送礼的人都排队,人家还不一定收……”
男人滔滔不绝,冬忍忍无可忍。她终于转过身,无声地注视他。
储阳愣了。
原因无他,小女孩稚嫩的脸上,浮现出熟悉的神态,跟故去的母亲如出一辙。
她穿着新衣,却像极旧人。那眼睛宛若泛不起波澜的死水,直勾勾的,灰蒙蒙的。那嘴唇微微紧抿,不知是缺水,还是在忍耐,明明五官舒展,却流露出疲惫,饱经苦难后的倦怠。
无关爱恨,只留死寂。
记忆中的匮乏,带来无尽恐慌。
男人不喜欢这神情,仿佛人不在北京,又被丢到了村里。
他被彻底打回原形。
“我就随便问问,你那什么眼神?”储阳张口结舌,“你爹我现在挣得也不少!”
他仓皇掏出几张粉钞,硬塞进冬忍手里,像在甩脱烫手山芋。
“喏,拿去,压岁钱!”
紧接着,男人不顾对方反应,犹如被恶鬼追赶,脚步匆匆地逃离。
屋里只剩冬忍,她低下了头,望着那些钱。
下一秒,女孩猛地捏皱钞票,狠狠摔在地上,心中犹不解气,跳起踩了好几脚,恨不得踹老远。
穷固然可怕,但像男人那般,怕穷而不做人事,才更令人发恼。
门口传来叮叮当当的开锁声,随之而来是女人柔和的声音。
“我回来了。”楚有情嗅到味道,不满地抗议,“你怎么又抽烟啊?”
“我错了。”
“早就说过吧,冬忍住进来了,在家不许抽了。”
储阳掐掉香烟,赶忙上前揽她,软声道:“忘了,忘了。”
她嫌弃地拍他:“别碰我,臭死了!”
“好好好我臭,我刷个牙去……”
屋里,冬忍听见客厅的动静,发现女人在往这边走,又瞥见角落的纸团,手忙脚乱地捡起来。她东张西望一番,迅速拉开楼梯上的空抽屉,将储阳给的压岁钱丢进去,干脆利落地合上。
焦灼间,手心急得冒汗,她都不知自己在怕什么,做贼心虚般的无措。
“都铺好啦?”楚有情踏进次卧,看到崭新的床铺,赞叹道,“这么快?”
冬忍连忙转身,拘束地点点头。
储阳听到此话,从外面蹭进来,得意道:“那是,能让你动手么?”
楚有情轻声问:“冬忍,你晚上想跟爸爸睡?还是跟妈妈睡?”
储阳:“没必要吧,她早能一个人睡了。”
“胡说八道,她以前也跟大人一个屋,我可记着呢。”她出言反驳,又望向女孩,耐心道,“你要是害怕,就让你爸睡下铺,你睡在上铺。”
这简直是鬼故事,听着就让人害怕。
冬忍静默许久,她嘴唇动了动,终于唤道:“妈妈。”
“嗯?”
“爸爸臭。”
楚有情一愣,随即明白了,痛快道:“行,那妈妈陪你睡。”
储阳愕然:“那我怎么办?”
“谁管你。”
楚有情领着冬忍去隔壁屋,她白了他一眼,拖长调道:“谁让爸爸臭——”
楚有情归来缓和了家中冷硬的氛围,冬忍不再有跟储阳独处时的窒息。她们在客厅找到一盒楚无悔送的巧克力,打算今晚将它全部吃掉,用精美礼盒来装压岁钱,不光有今天的收获,还有楚有情新给的。
晚上,两人沐浴后,趴伏在下铺,数着巧克力,分配起任务。
冬忍负责爱心白巧克力,楚有情负责酒心黑巧克力,其余的巧克力撒了坚果碎,都有袖珍又漂亮的外型,正好一人一半。
空气中弥漫洗发液的香味,楚有情刚洗完澡,头发湿漉漉的,海藻般地散开,被暖气烘得半干。她看女孩认真地计算数字,规划什么时候吃完,忍不住笑道:“好吃吗?大姨从国外带回来的。”
冬忍点了点头,在费列罗都算高档的年代里,楚无悔带回的巧克力是Godiva,甚至还没进入中国市场。她听不懂古怪发音,只觉得像是“狗的胃”,心想吃起来怪甜的。
甜香浓郁,满室温馨。
楚有情露出怀念之色:“我俩以前也躲在被窝吃糖,后来她只要去出差,都会给我带巧克力。”
暖灯下,女人的脸庞被光映着,有着细绒毛和粉血丝,她眼睛里盛满晨露,宛若沾水的水蜜桃。
冬忍没吭声,却突然领悟,在这个家里面,楚有情和楚无悔关系最好。
但她可以理解。
方才,冬忍偷偷将红包都拆开看了。
舅舅舅妈给了200元,姥姥姥爷给了1000元,大姨给了1400元。
她握着那笔巨款愣了。
果然,有其母必有其子,都爱四百四百给。
睡前,冬忍听楚有情讲了很多小时候跟楚无悔的事情。直到巧克力被吃完,她们困得睁不开眼,才迷迷糊糊睡着了,都缩在下铺被窝里,甚至忘记刷牙洗脸。
或许是初来乍到,或许是见到了储阳,或许是巧克力吃多了,或许是头一回跟女人同睡,冬忍今夜并不踏实,总维持着半睡半醒,不安定的情绪蛄蛹,梦见好多过去的事情。
她茫茫的梦中,有高原浓烈的蓝天,有老人枯瘦的背影,还有跟女人初次相遇的情景。
在她的家乡,天空总是离地面很近,颜色也不似北京清浅。紫外线强盛让当地人皮肤黝黑,她父亲却生得一副好皮相,靠白皙英俊的长相,哄得村里姑娘上床,是远近闻名的浪荡子。
冬忍没见过生母,据说对方怀孕时,看破储阳的真面目,生下自己跑了,再没回过村里。
出生起,她就跟随奶奶生活,鲜少看到亲生父亲。
老人向来寡言,身材干瘪,腰背佝偻,常年没有笑脸。
她待冬忍谈不上好坏,一如对待自己的人生般麻木,嫁给蛮横粗暴的丈夫,生下无耻好赌的儿子,照看来路不明的孙女……
小时候,冬忍的待遇跟门口大黄狗差不多。
区别是,奶奶只用给大黄狗喂饭,但还要给她找件旧衣服。
“养你还不如养条狗。”
这是老太太坐在门口最爱絮叨的话,用当地的方言,夹杂粗俗脏话,自言自语好半天。
拿不准是骂儿子,还是在骂孙女。
唯一确定的是,毫不吝惜地赞颂家中的狗。
然而,深受宠爱的大黄狗,也会碰满鼻子的灰。
那天,它还没对楚有情狂吠,仅仅纵身一扑,便被公然喝退。
栅栏门口,老太太抽了它一棍,训道:“畜生!滚开!”
大黄狗发出哀鸣,灰溜溜地跑远了。
储阳护着身后的女人,他脸色不悦,用方言埋怨:“妈,怎么养那么大条狗,多危险。”
老太太冷哼:“这不是你捡的。”
“我捡的?”储阳挠了挠头,“……都那么大啦?”
薄情寡义的男人,早不记得路边捡的小狗,更不在意生活清贫的母亲,甚至遗忘被锁屋里的女儿。他殷勤地将楚有情迎进屋,替她烫干净水杯及餐具,带她领略大山的壮美风光、欣赏夜空的繁星浩瀚。
那段日子,冬忍只能透过磨砂玻璃,看到院中女人模糊的身影,听见男女间的欢声笑语。老太太偶尔来送一两顿饭,枯死的眼里迸发精光,那是快要解脱的希望。
冬忍则不被允许出门,要是遇见女人,作为过往污点,会影响父亲的新恋情。
母子俩在编织诱骗的网,替儿子搜罗新娘,崭新的卖命的娘。
绊脚石是不好有怨言的,小女孩只能缩在屋里。或许察觉她乖巧,情侣俩外出游玩的日子,老太太将她放出来看家,自己去赶集采买。
那是她第一次见到楚有情,城市出身的女人踏光而来,还没推开栅栏木门,便轻柔呼唤老太太:“阿姨——”
楚有情的脸颊被阳光照得微红,穿一件薄荷色防晒衣,纯白内衬,牛仔长裤,脚上是沾满泥的黄靴子,正局促地原地跺脚,妄图抖落顽固泥泞。她的打扮不同村里人,宛若清冽激荡的风,骤然席卷而来。
“阿姨——不在么?”
楚有情捡起角落的水盆,想要接水洗鞋,却不见水龙头,不由犯起难来。
院内,冬忍屏住呼吸,躲在柴火后偷看,心脏止不住狂跳,小腿肚都打颤。按理说,她该逃回屋里,偏在女人茫然无措时,鬼使神差地钻了出来。
楚有情没料到此处藏有一个小女孩,她身材矮小,看着四五岁,身穿洗到发白的深蓝外套,两条宽松的袖子被挽起来,麻利地扯出一条塑料水管,替自己冲刷靴子上的泥。
流水飞溅,如玉如珠。
“我自己来吧。”
楚有情伸手想握水管,对方却沉默地不撒手。小女孩的皮肤白亮,像初冬的薄雪,跟村里黢黑野猴儿般的孩子截然不同。
“谢谢。”楚有情只得松开,迟疑地问,“……你是冬忍?”
“我听你爸说,你平时住校,刚刚放假吗?”
这无疑是男人的谎言。
微甜芬芳在鼻尖蔓延,是不知名的浅淡香水。女人朦胧的身影清晰起来,失去磨砂玻璃的隔绝,变得过于夺目和具象。
冬忍心虚低头:“你看上他什么?”
楚有情一愣,她尴尬数秒,没正面回答,揉了揉女孩的小脑袋:“放心,我们都会对你好的。”
冬忍仍低着头。
楚有情手忙脚乱地摸兜,温声道:“吃糖吗?”
柠檬味的金色糖果。
冬忍握紧那颗硬糖,心想城里来的女人并不聪明,自己向她发出警报,她却当自己在要糖。
日暮斜阳,晚风阵阵,老太太归来,没有打冬忍,原因是楚有情带着小女孩玩儿,实在找不到教训和责骂的机会。
半周后,情侣二人要打道回府,老太太长松一口气,像终于通过考验,站在栅栏边送人,叮嘱道:“好好过安生日子。”
储阳语带敷衍:“知道了。”
楚有情笑着朝小女孩挥手:“冬忍,再见。”
冬忍挥了挥手,心里想的却是:再也不见。
倘若不是女人闹着来男人的老家看看,习惯在外繁华的储阳,不可能回到穷乡僻壤。只有城里人,觉得乡下好,哪怕是贫困村,都能被唤作淡泊隐居的地方。
这是萍水相逢的缘分,堪称只此一次的奇迹,至少在老太太去世前,她没想过跟楚有情重逢。
她的家乡离天空很近,但离北京却非常远。
仰天只能看到迷幻的蓝,蓝得让人晕眩,甚至喘不过气来。
很长时间里,在蓝天之下,她都忘记了女人,像睡醒就记不得梦。
直到熟悉的芬芳萦绕鼻尖。
深夜,冬忍从梦中睁眼,那片压人的蓝天消失了,取而代之是上铺的床板。
耳畔是女人温热的呼吸声,她察觉楚有情的手背贴着自己,只能小心翼翼地翻过身,蹑手蹑脚地爬起来,到卫生间休整一番,才重新返回了次卧。
屋里,装有压岁钱的盒子被放在桌上。
冬忍途经书桌,看到漂亮礼盒,不禁停下脚步。她摸了摸巧克力盒的蝴蝶结,绸缎质地格外柔软,又望向楼梯处的格子抽屉,昏昏黑黑,不甚清晰。
最后,她悄悄地回到床上,半枕着女人安眠了。
今晚,女孩一无所有的人生中,终于拥有最初的藏宝盒。
她获得两个盒子,但第二个盒子,是女人不知道,也不能拉开看的。
那是她不愿示人的褪色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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