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北北是被冻醒的。
腊月天的老糖坊,即便关紧了门窗,寒气依旧无孔不入。她裹紧身上那件从周家带出来的羽绒服,在硬邦邦的土炕上坐起身来。天刚蒙蒙亮,灰白的光线从糊着旧报纸的窗户缝隙里透进来,照亮了空气中飞舞的尘埃。
她摸出手机,电量已经见红,只剩百分之十。屏幕上干干净净,没有未接来电,也没有消息。周伟到底没有找她。
这个认知像一根细针,轻轻扎在她心上,不深,却足够让她彻底清醒。
也好。她扯了扯嘴角,把手机塞回口袋,起身打量这个她即将称之为“家”的地方。
白日的糖坊比夜里看起来更加破败。墙角结着蛛网,地上散落着不知何年何月遗落的杂物,那几口做糖用的大铜锅倒是还在,只是覆着厚厚的灰尘,早就失去了往日的光泽。唯有爷爷那本用牛皮纸仔细包好的笔记本,在她枕边放着,像是这破败中唯一洁净而珍贵的所在。
肚子饿得咕咕叫。赵北北翻出行李箱,只找到半包饼干和一瓶矿泉水。水已经冻得结了冰碴,她拧开盖子,小口啜饮着,冰冷的液体顺着喉咙滑下去,激得她打了个寒颤。
得想办法生火,弄点吃的。
她记得糖坊后面有个堆放杂物的棚子,小时候见过那里有废弃的旧炉子。推开吱呀作响的后门,果然,一个生铁炉子歪在角落里,旁边还散着几根柴火和一小堆煤块,大约是爷爷生前用剩下的。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炉子搬进屋,又找了些废纸引火。浓烟呛得她直流眼泪,好不容易,火苗才蹿了起来,橘红色的光晕在墙上跳跃,带来一丝微弱的暖意。
她把冻得硬邦邦的矿泉水瓶子放在炉边,看着瓶壁上的冰霜慢慢融化,化成细密的水珠。
炉火噼啪作响,她坐在一个小马扎上,就着那点暖意,再次翻开了爷爷的笔记本。
这一次,她看得更仔细。不仅仅是那些配方,还有爷爷随手记下的琐碎。
“七五年腊月,村东头老李家娶媳妇,订了两斤喜糖,要用红纸包。”
“入冬第一场雪后,山楂糖稀宜多加一分,酸甜恰到好处。”
“北北五岁,偷吃刚出锅的糖稀,烫了舌头,哭了一下午…”
字里行间,是一个手艺人对技艺的执着,也是一个老人对生活、对孙女的深情。那些朴素的文字,仿佛带着温度,一点点熨帖着她离婚后空洞而冰凉的心。
“爷爷,”她摸着那泛黄的纸页,低声喃喃,“您要是还在,会支持我回来吗?”
回答她的,只有炉火的噼啪声,和窗外呼啸而过的北风。
水热了,她就着温水啃完那半包饼干,身上总算有了点热气。她站起身,决定彻底打扫一下这个地方。
清扫的过程像是某种仪式。每一笤帚下去,扬起的不仅是灰尘,似乎还有那些压在心底的、在周家积攒了三年的憋闷。她干得很卖力,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几缕发丝黏在颊边,她也顾不上捋一下。
在清理灶台后面的角落时,扫帚似乎碰到了什么硬物。她弯腰,伸手进去摸索,指尖触到一个冰凉粗糙的物件。用力拖出来,竟然是一个小小的石臼,旁边还躺着一根光滑的木杵。
记忆的闸门轰然打开。
那是她大概六七岁的时候,爷爷就是用小石臼把炒熟的花生、芝麻捣碎,再加入熬好的糖稀里,做成香酥可口的花生糖、芝麻糖。她总是抢着要帮忙捣,爷爷就握着她的手,一下,一下,教她用力。
“北北,做糖和做人一样,急不得,也省不得力气。”爷爷的声音仿佛还在耳边,“火候到了,功夫下了,味道自然就正了。”
她摩挲着那根被岁月打磨得异常光滑的木杵,眼眶又开始发酸。在周家的三年,她处处小心,时时忍让,火候和力气都用在迎合别人上,却独独忘了自己该是什么味道。
她把石臼和木杵仔细洗干净,放在窗台上。冬日的阳光斜斜照进来,给那粗粝的石器镀上了一层浅金。
打扫到傍晚,糖坊总算有了点模样。虽然依旧简陋,但至少干净了,也有了烟火气。炉子上的小铁锅里煮着从隔壁五婶家买来的小米粥,咕嘟咕嘟地冒着泡,米香四溢。
五婶是刚才过来看动静的,见到她时吃了一惊,听她说要回来常住,眼神里满是怜悯,但还是热情地塞给她一小袋小米和几个鸡蛋,也没多问什么。乡里乡亲的,大约早就风闻她在城里的婚姻不如意。
粥快好的时候,她听到院门外有车声。心下疑惑,擦擦手走出去。
一辆黑色的轿车停在院门口的土路上,车型低调,但一看就价值不菲,与这质朴的乡村格格不入。车门打开,下来的人让她瞳孔一缩。
是周伟。
他穿着笔挺的羊绒大衣,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站在那积雪未化的土路上,显得有些滑稽。他打量着这破旧的糖坊院子,眉头下意识地皱起。
“北北,”他走上前,语气里带着他惯有的、那种试图讲道理的调子,“别闹了,跟我回去。”
赵北北靠在门框上,没说话,只是看着他。一天一夜不见,他似乎没什么变化,依旧是从容体面的周科长。而她,穿着旧羽绒服,围着五婶给的格子围巾,头发随意挽着,脸上可能还沾着灰。
“你看看你,这是什么地方?能住人吗?”周伟的语气带上了一丝急切和不解,“妈那边我说好了,你回去给她认个错,这事就翻篇了。何必在这遭罪?”
“遭罪?”赵北北终于开口,声音平静,带着一丝凉意,“周伟,你觉得我跟你回去,继续听你妈唠叨,继续每天琢磨怎么切好酸菜,怎么才能怀上孩子,那才叫享福?”
周伟被她噎了一下,脸色不太好看:“妈就是嘴碎,心是好的。再说了,哪个女人不都是这么过来的?忍忍不就……”
“忍忍就过去了。”赵北北替他把话说完,嘴角勾起一个嘲讽的弧度,“周伟,你除了这句,还会说点别的吗?”
周伟深吸一口气,像是压着怒火:“北北,我知道你委屈。可你现实一点行不行?离开我,你怎么生活?靠这个破糖坊?你别天真了!这都什么年代了,谁还吃这种土作坊做出来的糖?”
他的话像锤子,砸在她心上。但她没有感觉到预想中的疼痛,反而是一种奇异的平静。
“周伟,”她看着他,眼神清亮,“我当初能白手起家,从零开始做到十万粉丝,现在就能从头再来。至于你…”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他精心打理过的头发,他昂贵的大衣,和他脸上那种始终无法理解她的困惑。
“你除了让我‘忍’,还会什么?除了用你的标准来衡量我的生活,还会什么?”
周伟的脸彻底沉了下来。他盯着她,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这个和他同床共枕了三年的女人。眼前的赵北北,眼神里有一种他从未见过的倔强和笃定,不再是那个温顺的、总是微微低着头的妻子。
“好,好得很。”他点点头,语气冷硬,“赵北北,你非要自讨苦吃,我拦不住你。希望你以后别后悔!”
他转身,大步走向车子,砰地一声关上车门。发动机轰鸣着,车轮碾过积雪和泥土,绝尘而去。
赵北北一直站在门口,看着那辆车消失在村路的尽头,直到尾灯的光点也看不见了。
天色彻底暗下来,墨蓝色的天幕上缀着几颗寒星。村里的灯火次第亮起,炊烟袅袅,偶尔传来几声狗吠。
她转身回屋,关上门,将寒冷的冬夜隔绝在外。
炉子上的小米粥还在咕嘟着,香气弥漫了整个糖坊。她舀了一碗,热气腾腾的,暖意顺着碗壁传到掌心。
她走到窗边,看着玻璃上凝结的冰花,又低头看了看自己这双因为打扫而略显粗糙的手。
净身出户又如何?只要这把老糖坊的钥匙还在,只要爷爷的这本笔记还在,只要她这双手还能动,她就还有根,还有路。
窗外,北风依旧呼啸。但这一次,她听出了不一样的味道。
那不再是城市里冰冷的、令人窒息的风,而是故乡的风,带着泥土和冰雪的气息,虽然凛冽,却吹得人心头敞亮。
她小口喝着粥,心里默默地想,明天,得去镇上买点面粉,买点油盐酱醋,再买点…做糖的原料。
爷爷说得对,甜,能传家。
而她赵北北,要从这间百年老糖坊开始,把断了的日子,重新接上。把丢了的甜味,一点一点,找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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