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儿拱手,也是一脸困惑的模样:
“是的。属下是等太子一行人离开后,进去仔细询问的。”
昭庆公主久久没有出声,有些走神。
她看似平湖般的脸孔下,心海已泛起层层叠叠的涟漪。
鉴贞法师是何等人物?为何会与李明夷产生关联?他竟还通晓佛法?能被鉴贞赞赏点评……能获此殊荣的,全京城也不多见。
当然,她也明白,一个香客得到赞赏,自然要比僧人容易了太多。
这或许更多的,还是鉴贞法师平易近人的一面……
但……仍旧很令人惊奇啊。
“他难道知道鉴贞大师今日公开讲经?”昭庆公主自言自语地问。
在她看来,李明夷告辞后直奔护国寺总不能真的是为了烧香,结交鉴贞该才是目的。
如此说来,若对方日后真能与护国寺保持友好关系,于她而言,更要牢牢抓住他。
“我知道了。”昭庆压下心绪,问道:“他离开后呢?”
冰儿道:“去了一家客栈,之后没有再出来。霜儿接替属下去监视了。”
昭庆想了想道:“让霜儿回来吧。”
凡事适可而止,她固然可以心存疑虑,但若要真心拉拢对方,应有的尊敬不能少。
不过,相逢至今,也才两日,她也不可能这么快放下戒心。
这时候,门外又一名下属疾奔而来,气喘吁吁:
“殿下,滕王殿下的人来找您,说滕王在发脾气,请您去劝劝。”
“怎么了?”昭庆扶额,对顽劣弟弟很头痛。
“说是王爷本已拉拢的一位官员,被太子那边挖了墙脚。”
昭庆心头蓦地一沉。
……
黄昏。
皇宫之内,寝宫中,颂帝一身宽松的常服,姿态略显随意地半倚半靠在一张小榻上。
聆听着尤公公的汇报:
“……黄喜那边说,那群‘丙申’旧臣一个个是死硬派,软磨硬泡都不肯归降,更在狱中大骂咱们,无可救药。刑部周尚书上奏,恳请陛下下旨,将这群贼子斩首,以儆效尤。”
“哼,”颂帝轻蔑地道,“周秉宪倒是积极,不过若朕刚上位,就杀了这批人,岂不是教天下士子寒心?”
旋即,他又感慨起来:
“柴氏皇族倒也不全是废物,好歹有‘丙申八君子’撑着最后这点骨气。不,现在是五君子了。”
丙申八君子……是南周先帝当初励精图治,为了挽救王朝腐朽,而提拔的八位“年轻”的能臣。
大理寺少卿谢清晏便是其中之一。
政变当日,八君子皆在京城,其中两位当场自杀殉国,追随先帝而去。
谢清晏“忍辱偷生”,是唯一归降的一个。
仍剩下五人,皆被逮捕,关押在刑部大牢中。
“不急,先关押着,想收服烈鹰都要一点点熬,何况人乎?”颂帝随口道,旋即又问起别的事。
尤达又说起了上午公主府宴席上的趣事。
“哦?昭庆倒与谢清晏斗上了。”颂帝顿觉有趣。
尤公公笑道:
“公主该是想替王爷笼络人情的,不想这谢清晏如此不识抬举。只是不知,公主如何知道他这些底细。”
颂帝倒没太多意外情绪,对于自己这个女儿的精明能干,他心中有数。
尤其这点情报也十分表层,昭庆能打探到,也不稀奇。
倒是这个谢清晏的态度令他倍感意外,思忖了下,哂笑道:
“朕本还想着,将谢清晏丢去哪个衙门,如今看来……倒是不必换了,仍教他做大理寺少卿吧。”
尤公公应了声,心知此举亦是为了制衡太子,莫要让太子势力增长太快。
果然,颂帝接着又问起太子。
尤公公道:“太子殿下今日也是与滕王一般,见了许多朝臣,表达善意。倒是下午时,去了护国寺一趟,鉴贞法师没见他……”
这样么……颂帝若有所思,问道:
“护国寺外头的兵马今日撤去了,寺内有无变化?”
“并无,鉴贞法师只是在寺内讲经,安抚僧人。”尤达说。
其实,他得到的汇报比这更仔细,比如其中也提到了一个上香的少年。
只是尤达身为掌印太监,要筛选消息呈送皇帝,不可能事无巨细,什么小事都汇报,所以,这件在他看来无关紧要的小事,便不曾提。
包括公主府宴会上,那个替公主发声的“随从”,在他口中也是轻描淡写带过。
“如此就好。”颂帝点头,最后问道:
“景平一行,可有消息?”
“……尚无。”
颂帝眯眼望着窗外黄昏一点点暗下去,没有吭声。
……
……
太阳一点点沉入地平线,黑暗即将吞没天空。
京城以南,一个叫做“石桥”的镇子外,大群南周军卒聚集在这里,他们是地方卫所的官兵。
此刻,为首的小旗官焦急地徘徊在石桥上,翘首以盼。
当夕阳最后一缕余晖行将落下,远处一群人出现了!
约莫二三十人的队伍,人人骑马,穿着漆黑绣银色花纹的奇异袍服,头戴无翅乌纱,人人佩刀,气息彪悍。
簇拥着一辆马车前行过来。
为首的一骑,是一名眼窝深陷,眼神锐利,瘦削冷硬的男子,酷似古装版的华仔。
“唏律律——”
裴寂勒住马缰,居高临下,冷冷扫视小旗官,手腕一转,飞镖一样,掷出一枚式样奇异的腰牌。
小旗官双手接住,入手沉淀漆黑,牌子上赫然写着“大内都统”四字!
“裴……裴都统?!”小旗官骇然。
大内都统,即,南周朝廷内,整个大内高手的首领。
同时,更是散布各州府内,为皇帝办私事的“暗卫”组织的首领。
“太后驾到,命尔等准备的客栈可收拾妥当?”裴寂冷冷道。
小旗官一叠声点头,急忙领路,引着一行人抵达小镇里最好的一家客栈。
这里已被清场!
马车在众目睽睽下停在客栈门前,驾车的徐公长舒一口气,跃下车,小心翼翼掀开车帘。
而后,风尘仆仆,面色晦暗的西太后牵着端王的手,率先钻了出来,后头跟着太监刘承恩等宫中奴婢。
“参见太皇太后娘娘!”
大群官兵慌忙躬身行礼。
西太后下意识挺直了腰杆,想要维持贵气,可惜身上朴素的冬衣,凌乱的头发,实在撑不起场面。
“恩,”她轻轻颔首,“尔等有心了——啊呀!”
下一秒,看到眼前客栈的西太后惊怒出声。
端王也瞪大眼睛,嚷嚷道:
“这也叫客栈?如何住人?!”
只见,前头所谓的“客栈”只是个陈旧的二层小楼,门帘狭窄,门口的对联都斑驳脱落了,风一吹,摇摇晃晃,好似要倒塌。
小旗官慌忙解释:
“太后息怒,这镇子委实太小,这里已经是方圆几十里,最好的住所了。”
裴寂此刻也已下马,闻言看向西太后:
“娘娘,旅途艰苦,他们也已尽力。”
“唉!”
西太后瞅了眼裴寂,怒容稍霁,长叹一声:
“罢了,左右只住一晚,明日裴都统再护送哀家去寻更好的也就是了。”
竟是意外的好说话。
然而身后的奴婢们却不意外,说来她们能活着,已经是撞了大运。
当日从京城出逃,本无生路,却恰好撞上回京的裴寂一行人。
裴寂在江湖办差,前不久才惊闻先帝驾崩,当即快马返京,但路途遥远,又消息滞涩,导致刚回来,就撞上了政变。
也是他们将西太后等人救走,避免被捉拿的命运。
裴寂却摇头,道:
“明日我等只怕无法继续护送太后与王爷,之后的路,便由这些地方卫所士卒护送。”
西太后大惊:“这是为何?”
裴寂表情严肃:
“皇帝陛下下落不明,臣等当日事急从权,自知无法硬闯京师,才无奈先救娘娘一行出来,如今总算暂时安全,我等身为先帝钦点护卫,当前往寻找陛下。”
西太后一脸为难:
“可如今已过去这样久,陛下不是遇害,便也定然被贼子关押,你等如何搭救得了?为今之计,应当保护哀家和端王,聚集旧臣,反攻……”
她当然不可能告诉裴寂,柴承嗣被她亲手抛弃。
西太后给出的说法,是政变当夜,众人出逃,她在路上与柴承嗣跑散了。
“是啊,裴都统,莫要犯傻,如今那京城已悉数落入贼子手中,你们能做什么?”刘承恩等人也纷纷苦劝起来。
裴寂沉默了一会,语气稍有松动,道:
“太后所言不无道理,但即便我等无法立即去营救陛下,却也可以做些更重要的事。
如今贼子占领京师,之后必然陆续拿下各地州府,而地方官员见中央失守,只怕会一触即溃,所以,我们必须与叛军抢时间,前往各地州府传递消息,组织兵马勤王,或截杀贼子下派的官员……这些都无比重要。”
“这……”西太后迟疑。
她也不蠢,知道这事要紧,只是更在乎自身安危。
可见裴寂态度坚决,也明白无法阻拦,最终只好松口。
当晚,裴寂一行几十骑略作修整,便策马离开,赶往各州府。
……
客栈二楼,“甲”字房间。
屋内灯火明亮,西太后与孙儿端王睡一间屋子,没有熄灯,因为熊孩子端王怕黑。
其实老太后也怕。
祖孙二人蜷缩在狭窄的,散发着霉味的床上,端王忍不住掉眼泪:
“祖母,我饿……”
他晚上其实吃的不少,但后来吐了,嫌弃太难吃。
西太后心疼不已,拍着乖孙后背,安抚道:
“再忍忍,祖母已问过了,明日快些赶路,应能天黑前抵达黄石县。底下军卒已连夜去通报黄石县令,祖母已下令黄石县令筹备‘海天盛筵’,至少一百零八道菜,到时候你牟足了劲吃。”
“等过了县,咱们再去汴州府城,到时候祖母推举你登基称帝,振臂一呼,便可反攻京师,将那乱臣贼子碎尸万段。”
端王一脸向往:“我能登基?那他呢?”
‘他’指的是柴承嗣。
西太后冷笑道:“他这会肯定死了,不死也快死了,叛军那般凶残,岂会留下他?”
祖孙二人一边做着美梦,说着话,一边渐渐沉沉睡去。
半夜的时候,端王睡觉不老实,一个翻身,只听“咔嚓”一身,床板连带地板一起断裂,塌陷出一个大窟窿。
祖孙二人惨叫一声,愣是从二楼掉到了一楼。
然后,屋内那几个烛台也被震翻,点燃了床幔,火借风势,迅速燃烧起来,不多时,整座客栈化为一片火海,如寒风中的火炬。
狼狈逃出来的西太后一行人,在大群士兵的保护下,表情呆滞地望着面前燃烧的“火楼”。
冷风一吹,瑟瑟发抖。
西太后面皮颤抖。
端王“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
……
京城,一座上等的客栈,天子甲号客房内。
李明夷睡了一个香甜安稳的觉,醒来时只觉神清气爽,通体舒畅,说不出的泰然安稳。
等在屋内吃完伙计送上来的精美“早点”,李明夷舒服的都有些晕碳了。
“唉,唯一缺憾是没人暖床……”
李明夷无限感慨,忽然想起那两个暖床丫鬟,轻轻叹了口气……
洗漱完毕,套上衣裳,走出客栈,天色已然大亮。
李明夷从客栈后院牵回马匹,哒哒哒踏着晨光,来到公主府,出示银色腰牌后,准许进入。
可刚踏入府内,就听到前厅中,传来昭庆与滕王的“争吵”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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