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寒地冻,稀薄的晨曦中,白雪皑皑的官道上,刀锋将两人连了起来。
李明夷挑了挑眉,审视着蒙面女护卫:
“这是什么意思?还是说,你也准备卖了朕,去邀功换赏钱?”
温染的行为,与人设资料中记载的“忠”字并不吻合。
身姿窈窕,长发披散的女护卫美眸冰冷,持刀的手稳如最高明的外科医生,声音一如既往,莫得感情:
“你……不是陛下。你究竟是谁?”
她终于问出了心头的疑惑。
这一路上,她始终在观察柴承嗣,无比确定,眼前之人,与印象里那个懦弱无能的天子大相径庭。
李明夷的表演,能瞒得过西太后,却瞒不过武功高强的她。
温染说道:“一个人的性格,固然可以改变,但更难改变的,是步伐、举止、神态、不经意的小动作,而以我的修为,可以辨别出你与陛下的细微区别。”
“这一路上,你非但神态镇定远超常人,更不经意间,引导着我们逃出城,甚至此刻,你被抛弃,面临绝境,却还笑得出……”
虽不想承认,但眼前之人,比大周天子好了太多,判若云泥。
疑点不断累积,终于令她难以忽视。
“说完了?”李明夷神色平淡,仿佛脖颈上的刀子不存在,他凝视着只露出半张脸的大内高手,忽然哂笑一声:
“诈唬的不错,可惜还是太急了些。”
温染眸子眯起:“你以为,我在诈你?”
李明夷淡淡道:“不然?朕不怀疑大内高手的耳目,可以分辨出所谓行走坐卧的差别,但你平日可不在朕的居所当值,又与朕睡不在一张榻上,言之凿凿说有区别,这话漏洞太大。”
温染沉默,这句的确是在胡扯,她入宫虽不短,但与柴承嗣总共也没见过几次。
只是,对方竟一眼看穿,没有上套。
可……这番表现,反而愈发令她起疑了。
“况且,”李明夷平静道:“若你真那般观察细致入微,自然也该能看出,朕身上存在伪装,但你显然一无所获。”
顿了顿,他认真道:
“不过,这些并非关键。重要的是,你是朕的护卫,系在一条绳上,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所以,你不会危害朕。”
温染沉默了一会,说道:“我也可以将你绑了,卖给叛军。”
李明夷摇头道:“你不会。”
“为什么?”温染疑惑。
李明夷清亮的双眼看向她:
“因为你并不在意生死,但很在意师门。师门对你有恩,而你又是个极看重恩情的人。你固然可以投靠赵晟极,但你出身的移花楼不行,你的师父紫竹更不行。”
温染默然!
手中刀尖也微微下沉!
这句话涉及到江湖中一段恩怨,温染隶属于的“移花楼”有一个宿敌,名为“拜星教”。
两大门派是你死我活,不死不休的状态。
而拜星教与赵晟极关系匪浅,教派内一位圣女,早年嫁入赵府,虽并非正妻,却也为赵晟极诞下一儿一女。
因这层关系,大颂立国后,拜星教一统江湖,逐步将移花楼逼入绝境。
所以,哪怕温染卖了柴承嗣,最多只能换取自己的安全,却无法救下移花楼。
恩,考虑到赵晟极的人设,温染过去,更大概率是自投罗网。
李明夷抬手,捏住近在咫尺的刀尖,缓缓挪开。
他的目光仿佛洞彻人心:
“所以,你没有选择,只能站在我身边。”
温染张了张嘴,无法反驳。
她的诈唬,竟被小皇帝几句话就点破了……而她更为不解的一点:
这小皇帝为何一副很了解自己,吃定了自己性格的模样?
她心头一片茫然。
而就在她以为,这场质问以失败告终时,突然,李明夷再次开口,说出了一句令她诧异的话。
“呵,不过,你有一点没说错,”李明夷风轻云淡地笑了笑,掸一掸身上雪花,站了起来:
“朕的确已不再是当初的柴承嗣。”
温染皱眉:“此言何意?”
李明夷整理了下衣衫,微笑地看向她:
“接下来的话,你可能觉得天方夜谭,朕过往十几年,的确浑浑噩噩,但却时常梦见奇异梦境,梦中有神女教诲,只是迷惘看不清。直到父皇驾崩那一日,我惊厥之下,方才大梦方醒,拨云见日,头脑清明,甚至多出许多学识。”
这番话无疑是胡扯。
但落在温染耳中,却如惊雷炸响,她微微瞪大眼睛,从面纱下挤出一句:
“你的意思是……”
李明夷颔首,感慨道:“朕只怕得乎天授,已成圣君。”
圣君!
这个词,乃是《天下潮》设定中极重要的一个概念。
简而言之,这个世界的人笃信君权神授,若逢乱世,或有人得天授法,这般人物,便可称为“圣君”。
注定会平定四海,成为一代明君圣人。
上一位圣君,乃是前朝开辟中兴之象的“皓帝”。
传说中,皓帝幼年痴愚,曾说出“何不食肉糜”这等笑话。
而后,国朝大乱,皓帝雨夜觉悟,脱胎换骨,一改质朴,遂成千古一帝。
而历朝历代,但凡搅风搅雨的乱臣贼子,也都谎称自己是天授圣君,以图名正言顺。
赵晟极此番黄袍加身,就是号称得天授法。
至于李明夷说出这番话的目的,则是为遮掩他身上的疑点。
借这个说辞,他哪怕再展现出不该有的能力,性格如何大变,也有了解释。
至于这个说辞,能否唬住眼前的女子……
“刷!”
被挪开的刀尖再次抵住他的咽喉,且更近了一分,温染眼神冷漠,语气平淡,乏味,如滚过荒原的凛风:“你觉得我会相信?”
没唬住。
李明夷笑容微僵。
只听温染说道:“你固然与过往不同,但以这等虚妄说辞,想说服我护你周全,未免天真。”
李明夷认真道:“你是朕的护卫,理应保护朕。”
“但你现在不是皇帝了。”温染平静指出。
“……”李明夷无言以对。
温染继续说道:“当然,我也不会将你送给叛军。你我大可就此分别,天各一方。”
话落,她手腕一转,刀光闪烁,应声归鞘。
黑裙女子转身欲走,毫不拖泥带水。
这回,轮到李明夷诧异了:“等等,你要去哪里?”
温染头也不回:“去江湖,驰援门派。”
如今改朝换代,赵晟极只要坐稳皇位,接下来,必将对南周旧臣,以及相应势力予以沉重打击。
而她所属的“移花楼”,势必遭到官府绞杀,有灭门之危,她必须前往支援。
所以……在原本的剧情中,温染离开了皇室一行人,返回了师门?李明夷顷刻间想明白这点,却不愿放走她。
危机尚未过去,他需要这个大高手。
“等下,”他抬手,张开五指挽留,“凭你一人,能救几人?等逆贼一统南周,面对天下海捕,移花楼能逃一时,又岂能逃一世?而朕,可以帮你!”
温染停下脚步。
她转回身,美眸狐疑地凝视他,意思明显:你都自身难保,还帮我?
李明夷认真地道:“你既观察朕一路,觉得朕可是昏庸无能之辈?”
温染不语。
“……”李明夷无奈道:“好,哪怕朕并无才能,但这普天之下,终归受南周统治数百年,叛军虽夺京城,但各地州府,尚有忠心于朕的臣子,有心向朕的士卒。
只要朕活着,这些人便有念想,反贼就一时半刻,坐不稳江山,也无法全力抓捕移花楼。
但朕若被擒杀,天下人再无希望,移花楼哪怕藏匿起来,也无人会替你们遮掩,甚至会争相检举,如此一来,危险岂不更大?”
他深吸口气,继续飞快道:
“朕心知你担忧师门,但反贼昨日政变,绝无可能那么快抽调人手,清理江湖。
只要你肯保护朕几日,待朕安稳下来,你大可离去,朕绝不阻拦,且承诺,只要朕还在,便会尽力护持你师门周全。
这并非命令,而是合作,如何?”
说完这些,他闭上嘴,等待对方回答。
合作……吗?
温染安静听完,感受着眼前少年的真诚,她眼眸微垂,似在权衡思索。
雪花飘飘洒洒,四周安静极了。
片刻后,温染抬眸,依旧是不带感情的冰冷声调:“好。”
李明夷悄然松了口气,脸上露出微笑。
却听温染认真地道:“可是,我也无法带你逃出重围。哪怕耗尽内力,也不够。”
这里,终归不是改天换地的玄幻世界。
武道高手,也会被士兵堆死。
西太后已经跑远,追上去也没意义,茫茫旷野,仅凭双腿,插翅难飞。
前方是绝路,后方也是绝路。
这时,大雪又纷纷扬扬落下来,李明夷放眼望去,天色已亮,天地一片皑皑。
城门方向,有星星点点的“蚂蚁”,排列聚集。
那是滞留城外,清晨排队入城的百姓,他们有人是各州府的商贾,有人是走亲访友,或是书生女眷。
此刻,城外的人完全不知晓昨夜城内发生的政变,因此仍遵照城门开启的时辰,从外头的村镇驿站中汇集而来。
而叛军也出城沿着官道搜捕过来。
李明夷站在冷风中,没有回答她,而是低声自语起来:“我昨晚一直在想一个问题,如果柴承嗣离开了京师,又与太后分开,还能藏身去哪里,而不被找到。”
温染不解地看向他,倾听着。
“我始终想不大明白,但是方才太后将我丢下时,我终于想明白了。”
李明夷嘴角上扬起一个弧度,那是他每次攻略游戏,找到突破口时,习惯的微笑。
他伸手,探入怀中,在温染惊讶的目光中,取出了一张柔软的……人皮面具。
“这是……”黑裙女护卫忍不住问。
李明夷抚摸着面具,道:
“这是父皇放在蟹阁二层的东西,他年轻时溜出宫去,为免危险,每次都戴上这只大周皇室宝库中,珍藏的绝品易容面具,只是自从登基后,就很少用过。”
温染一怔,突然明悟,昨晚众人四散寻找暗门的时候,李明夷悄然取走了这东西。
等等!
她突然想到,皇帝继承了密道,又岂会不知道入口?
却谎称寻不见,支开众人视线,目的就是取走这宝物?
那时就在计划这一刻?
“我取走它,只是习惯,也是有备无患,想着逃亡路上方便隐藏,而现在是时候了。”
李明夷双手将略带温热的人皮面具揉开,低下头,缓缓将薄如蝉翼的面具覆在自己脸上,严丝合缝。
这件前朝“宗师”级异人打造的面具,几乎完美,融入肌肤后,浑然天成。
李明夷抬起头,看向温染,他的脸孔已不再是柴承嗣的模样,而是属于前世,他自己的样貌,也是这个世界从不存在的一张脸。
他微微一笑,咳嗽一声,略下压了点声线:
“从此刻起,我叫李明夷,柴承嗣下落不明。”
温染看着眼前,从样貌到神态,全然陌生的少年,先是恍惚,继而点头:
“我记住了,那……我们这就往南走?”
李明夷摇头,指了指北方高耸的城门,坚定道:
“不,我们哪里都不走,我们回城里去。”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谁能想到柴承嗣大摇大摆,返回京城?
当然,促使李明夷做出这个决策的真正原因,并非所谓的“灯下黑”,而是……
“我熟悉的那些人,那些秘密,大都在京城啊。”
李明夷心中低语。
王公贵族,帝王将相,才子女眷,异人武夫,乃至贩夫走卒……打穿了《天下潮》全部剧情线的他,对京城内的一切,了如指掌。
只有回到城内,他才有足够多的牌可以打。
京城才是他的主场,哪怕大颂皇帝也能掰一掰手腕。
温染定定地望着皇帝陛下迎风冒雪,反向朝城门口走去,她沉默片刻,忽然福至心灵,道:
“你难道是故意被太后她……”
李明夷头也不回,风中传来他平静的声音:
“若不是我配合,以太后那点力气,怎么推得动我?”
“呵,她想用我引走追兵,独自逃生,我又何尝不是将她卖掉,引走反贼的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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