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姐,能否借些符钱应急?”
    姜异前脚离开务工院,后脚就来到磨刻房。
    赤焰峰三座工房里,属这里的活计最松快。
    打磨骨材,雕刻器纹,无非看个心细手稳,不像淬火房受热浪蒸煮,锻造房抡锤敲击那么苦累。
    “异哥儿你遇到啥麻烦了?”
    秦寡妇脸上写满关切与担忧,边说边把刚发下来的符钱塞到姜异手里。
    “如果是老贺那事儿,咱们先忍这口气!
    张三董四,他俩都练气三重,而且下手黑,你别硬碰硬……够么?不够的话,等我放工再给你拿些!”
    姜异接过约莫两千的符钱纸钞,轻声道:
    “若秦姐手头宽裕,不妨再借我一万。十天之内,必定还上!”
    秦寡妇心头一紧,那只布满老茧的手掌,猛地抓着姜异:
    “异哥儿!一万符钱可以借你,但千万别做傻事儿!何必跟豺狼斗狠,张三董四他们都是见过血的凶恶之徒!”
    姜异咧嘴笑道:
    “秦姐,你看我像要跟人搏命的架势么?确实是应急之用。”
    秦寡妇眼神狐疑,仔细盯着姜异,小声嘀咕道:
    “异哥儿你可别蒙骗姐姐。突然借这么多符钱,不是跟张三董四掰腕子,那要做啥?”
    姜异正色道:
    “这几天采买药材耗费太多,花得精光。
    之前我把秘方进献给杨执役,他说内峰会奖赏一笔,可迟迟没见着。
    只能打秦姐你的秋风了,秦姐你放一百个心,等符钱发下立刻就还。”
    秦寡妇这才松了口气,她是真怕异哥儿少年热血,莽撞冲动,跑去与张超董霸火拼厮杀。
    “一万符钱可以借,姐平常没啥花销,不会急着催你。
    但老贺这事儿,异哥儿你得听我劝,报仇出气咱们不急于一时。”
    姜异煞有介事点点头:
    “我向来为人为善,秦姐你是知道的。”
    瞧着满脸诚挚的姜异,秦寡妇逐渐打消忧虑。
    在她看来,异哥儿是个本分刻苦的老实孩子,模样生得好,心地也善,落到魔道法脉真真可惜。
    “成!那你等我放工……”
    秦寡妇松开手掌,眼角浮现一丝笑意。
    异哥儿能跟自己开口借钱,说明大家没那么生分了。
    这是好事儿!
    “好的,不打搅秦姐上工。”
    姜异告辞,不过他并未回大杂院,而是赶往杨宅。
    月末已过,赤焰峰各座工房圆满完成进度。
    没了内峰催赶的压力,杨峋自然也不会每天到场监工。
    他正坐在后院书房运转功行,采炼灵机,助长火性。
    听得小道童禀告:
    “老爷,姜检役在门外求见。”
    杨峋口鼻间涌动喷吐的灼灼火光渐渐消弭,双眼睁开,轻声道:
    “请他进来。”
    这位淬火房执役好像就等着姜异找上门。
    哼哼,那道《小煅元驭火诀》虽然只有九品,但也不是毫无根基的凡役所能看懂!
    杨峋大方传法,容许姜异修炼,为的便是对方过来求他指点。
    “这小子嘴皮子利索,不晓得又要编些什么好话哄我……罢了罢了,勉强听听。”
    未久。
    姜异踏入后院,出现在书房门外,恭敬行礼道:
    “见过执役。”
    杨峋故作淡定:
    “何事前来?”
    姜异拱手道:
    “我有一不情之请,只能叨扰执役。”
    杨峋努力压住嘴角笑意,免得失了威严,慢悠悠说:
    “可是要向老夫请教修行疑难?无妨,你大可一一道来,老夫不嫌麻烦。”
    姜异未曾兜圈子,直言道:
    “我想跟执役借钱。”
    “这《小煅元驭火诀》最紧要……什么?”
    杨峋愣了一下,直勾勾看向姜异,再次问道:
    “你说什么?”
    姜异神色诚恳,郑重说道:
    “执役此前与我说,献上秘法,用于工房,可得内峰嘉奖一笔符钱。
    我想跟执役先支一笔、或者借一笔符钱解燃眉之急,后续再还。”
    杨峋沉吟不语,凶恶面皮变幻几次表情,宛若阴沉沉的座山雕。
    借钱作甚?
    莫不是染了不好的习性?
    他深深打量姜异几眼,忽然问道:
    “你迈入练气三重了?”
    姜异颔首:
    “昨儿刚刚突破,尚在巩固当中。”
    杨峋又问道:
    “用药了?”
    他从姜异身上嗅着一股淡淡药味儿。
    “嗯。采买了一些补身子的药物,熬成膏外敷几次,效果还成。”
    姜异没打算刻意隐瞒,况且也瞒不住。
    从练气一重突飞猛进到三重,肯定会惹来旁人发问。
    杨峋点了下头,没再追问,似乎不想深究姜异用的什么药,敷的什么膏。
    魔道治下,法脉中人,甭管凡役、执役,亦或者内峰弟子、真传道材。
    非是出身不凡,少有稳扎稳打,磨练功行,力求完满。
    这些讲究属于仙道做派!
    魔道中人,尤其小门小户的卑贱跟脚。
    向来是有什么法子用什么法子,各显手段爬上去再说。
    杨峋沉吟道:
    “你要借多少?”
    姜异好似认真算了算,才开口道:
    “三万符钱。”
    到也不多。
    这点儿小钱,对淬火房的执役而言九牛一毛。
    杨峋颔首道:
    “老夫可以借你。”
    他停顿了片刻,又问道:
    “你当真没有什么修行疑难要问老夫?”
    姜异挺直腰杆,底气十足答道:
    “得执役允许,我到务工院的案牍室取了《小煅元驭火诀》,仔细翻看摘抄篇章,略作参习领悟颇多,目前未有任何不解之处。”
    杨峋似是不信,迟疑问道:
    “你已通读诀要,明悉其意,要入门了?”
    姜异从容作答:
    “回禀执役,非是入门,而是小成。”
    啊?
    杨峋眼皮跳动,那张凶恶面皮抖了抖,竭力压抑住冲到喉咙的惊讶。
    这小子!
    该不会是个万中无一的炼法奇才吧?
    ……
    ……
    取得三万符钱,姜异回到大杂院,心平气和盘坐屋中,开始练功。
    两副虎狼药膏贴住皮肉,如同蜡油化开,缓慢渗进筋骨,引得气血沸腾。
    待得真气行经周天,丝丝缕缕如被烈焰煅烧,凝成一丝火性毫光,更加灼灼耀眼了。
    姜异浑身大汗淋漓,像从水里捞出来。
    毛孔开合间,发散惊人热力。
    他再服用青芝浆,弥补亏空损耗的本元之气。
    这两道方子宛若相互促成,竟令修为持续增长。
    “照这个进度下去,完成杨执役所说的,开春之前练气四重,应当不难。”
    姜异精赤着上身,径直走到院中打了一桶水,擦拭干净,换上干净道袍。
    残霞明艳,洒落橘光。
    等着秦寡妇放工回来,悄摸着给他送来一万符钱。
    要不怎么说,年纪大会疼人呢。
    这位干姐姐还懂得照顾姜异面子,故意避开大杂院其他人。
    “多谢秦姐。”
    姜异也不矫情,把一万符钱揣进怀里,而后笑道:
    “往后有什么用得上小弟的地方,尽管开口。”
    看到姜异仍旧待在大杂院,并未做出反常之举,秦寡妇悬着的心总算落下。
    她明眸眨动,幽幽说道:
    “这般客气作甚。当初你家大哥没了,未曾留下啥积蓄,差点没处可去。
    是异哥儿你搭把手,替我垫了两月租金……”
    姜异笑道:
    “同在一个屋檐下,谁遇到事儿帮个忙,再正常不过,难为秦姐惦记这么久。”
    秦寡妇却摇头:
    “捧高踩低才是常态,愿意施以援手,才难得。
    咱们外门,从不缺想扑人身上吃口肉、喝口血的豺狼恶犬。”
    姜异神色平静,未做评价。
    他认为贺老浑说得不错,道统才分仙与魔,凡夫修士哪有区别。
    生在仙道,莫非就会怜悯苍生?
    身在魔道,难道便要无恶不作?
    “那到底是人在修‘道’,还是‘道’在吃人?”
    姜异揣着符钱,不曾用饭,只回到屋里继续淬炼火性毫光。
    顺便唤出天书。
    【伏请天书,示我今夜袭击赤焰峰张超、董霸二人是否会出现意外?】
    【所查之事:争斗】
    【推演耗时:一个时辰】
    呼呼呼!
    寒风冷啸而过。
    今夜雪下得正紧,压得树梢嘎吱晃动。
    笃笃笃。
    姜异轻轻叩响贺老浑的棚屋门板。
    “异哥儿,这么晚……”
    打从昨晚大哭一场,贺老浑就像霜打的茄子焉了吧唧,提不起精神。
    “贺哥,咱们出来说会儿话。”
    姜异不欲多言,只扔下这一句就往大杂院外走。
    贺老浑脸色变幻,内心纠结,忽地一咬牙一跺脚,追上步出院门的异哥儿。
    风刮得急,雪下得紧。
    贺老浑紧跟着姜异,颤声问道:
    “等等我!异哥儿可是想寻张三董四?”
    后者笑道:
    “正是。贺哥能否带路?”
    贺老浑怔怔望向平素亲善和气的异哥儿,恍惚间觉得对方变化好大!
    其人如被烈火寒水淬过的刀子,目光犀利,锋芒毕露!
    “我晓得了!”
    贺老浑狠声道:
    “异哥儿,你是为我出头!我绝不会当软蛋!咱们一起跟张三董四拼了!”
    许是风雪压迫,冷得刺骨,反而催逼出一丝胆量。
    往常庸懦窝囊的贺老浑,竟然硬气了。
    他甩开步子走在姜异前面,直奔另一头的大瓦房。
    那是一千符钱才租得起的好地儿。
    宽敞明亮,烧着热炕,相较于凡役的棚屋,不知舒服到哪里去。
    呜呜!
    寒风吹落积雪,等看到那座大瓦房,贺老浑心头又发虚了。
    他不自觉放慢脚步,压低声音:
    “异哥儿,待会儿张三或者董四他俩都在的话,咱们撂几句狠话得了,没必要跟两条恶犬相争!他们人多势众……”
    贺老浑一边说,一边侧耳听着,隔着老远就传来哄笑,想来是张超董霸凑在一块儿。
    “坏了,好像没挑对时候,里头……”
    砰!
    姜异未曾止步,昂首前行,抬脚踹开栓得不甚牢固的木门。
    旋即越过贺老浑,如一阵风似的跨进院子。
    他眸中跃动的那页金纸,蝌蚪小字熠熠闪烁。
    【推演结果:十拿九稳】
    往下。
    还有一道提问,堪堪呈现结果。
    【伏请天书,示我赤焰峰张超董霸二人,是否对我存有恶意!】
    【所查之事:人心】
    【推演耗时:一个时辰】
    【推演结果:张超其人,妒忌你受执役看重,少年得志……董霸其人,视你为可欺肥羊,欲行盘剥之事……】
    “果然!此二人取死有道!”
    姜异目光深寒,杀气腾腾,一晃眼就闯进大瓦房。
    ……
    ……
    “什么动静……”
    正在喝酒吃肉的董霸耳朵一动,看向外边。
    未等他起身,厚厚帘子就被撕裂,风雪如龙倒灌进屋,冻得众人打冷战。
    “谁?”
    董霸暴喝一声。
    他是老江湖,积年的响马,辣手的山匪,觉着不对就抄起屁股底下的长条木凳,甩向身后。
    噼啪!
    木屑横飞!
    那条长凳像撞着铁板,砸了个粉碎!
    借着这一用劲的功夫,董霸拧腰站稳身形,看清来人。
    那是一张眉宇间带着稚气的少年面孔!
    “姓姜的……”
    董霸黑脸膛浮现一抹杀人见血的浓浓煞气,毛都没长齐的小娃娃,竟敢上门找麻烦。
    “爷爷还以为你跟贺老浑一样,是个窝囊废!”
    姜异真气汹涌,震碎布帘,跨过门槛进到屋内。
    他四下扫视,先盯着坐在方桌边没动弹的张超,然后转回到董霸身上。
    “今夜你若能站着出我这个门儿,爷爷名字倒过来写!”
    董霸尽显草莽性子,他和张超之所以在赤焰峰能作威作福。
    一是学过拳脚,比其他凡役凶狠,镇得住场子;
    二是下手毒辣,阴招也多,谁若招惹必定倒霉。
    “异哥儿,是你自个儿敬酒不吃非要吃罚酒!我们兄弟伙儿抬举你,才愿意分出一笔钱。
    你不拿,便不给我俩面子!你不拿,同样让我俩十分难堪!”
    张超捏着瓷杯,烫得温热的好酒,叫冷风一吹渐渐凉了。
    “面子的事儿,许多时候大过天。董老弟确实性子急,扇了贺老浑一耳光,让他钻了裤裆……但讲到底,你打我俩的脸,我俩落你的面子,这很公道。”
    董霸身形魁梧,宛如铁塔杵在那儿。
    练气三重是易血,换过旧血造新血,气势一放猛如凶虎!
    他紧紧盯住从进来后就没出过声的姜异,戏谑似的道:
    “张三哥,等下让他也钻我俩的裤裆!好教他长个教训!没本事也想发善心,做好……”
    嗤!
    姜异面无表情,只一抬手掐诀,火线激射,快若电光,瞬间穿过董霸脖颈,烫出焦黑孔洞。
    “嗬嗬……”
    董霸甚至没有反应过来,只觉喉头一疼,再也挤不出半个字了。
    姜异仍旧不曾开口,只迈步向前。
    五指张开,按住颓然跪倒的董霸头颅。
    真气淬炼的火性喷薄,宛若烧红烙铁,烫得那张黑脸膛皮开肉绽!
    可喉咙被穿,董霸愣是发不出丝毫声音,硬生生挺了七八息,方才彻底咽气。
    张超瞪大双眼,好像活见鬼了,吓得磕磕巴巴:
    “炼法……你哪来的入品功法炼成道术!”
    赤焰峰众多凡役,莫说炼法了。
    便是大路货的《正脉行气诀》都不怎么修得会。
    所以才有那句,法值万金,一术难求!
    面对炼至小成的法诀道术,练气三四重的修士体魄,简直如纸糊!
    “异哥儿!我服了,往后赤焰峰上你说了算!你指哪儿,我打哪儿……”
    张超再无堂堂仪表,他是真被吓破胆了。
    与董霸一同在赤焰峰待着快有十年之久,何曾见凡役使过道术!
    姜异终于开了口,指着尸身冰凉的董霸:
    “他是练气三重,一身皮肉骨该值两万符钱。你也一样。
    我前后借遍了,才凑足你俩的买命钱。”
    张超更是骇然,如坠冰窟。
    “姜爷!您就当我是条狗,高抬贵手,放我一马!我……以后给您做狗如何?汪汪汪汪!
    何必为我这条贱命,多花两万符钱!”
    张超当真能屈能伸,说着说着就四肢跪地,学起狗叫。
    “唉,你说得对,能省一笔何乐不为。”
    姜异望向缩在墙根的两个凡役,轻声道:
    “好好照顾张检役,他残了一双腿,往后上不得工,得你俩侍候着。”
    说罢,真气催动,火线迸射,宛如热刀打横一切。
    喀嚓!
    张超双腿被齐根斩下!
    姜异转身看也不看已成废人的张超,任由其哀嚎惨叫。
    眸子闪动,金纸浮现。
    【伏请天书,示我赤焰峰张超、董霸二人藏钱之处!】
    旋即在张超愤恨目光中,姜异翻箱倒柜,顺利摸出两沓符钱。
    “畜生!你个畜生!那是老子的辛苦钱……”
    张超气得两眼发黑,剧烈喘息间,他看到平日被当牛马驱策的两名凡役缓缓靠近。
    “走吧,贺哥。”
    姜异从进门到出来,堪堪也就半刻钟:
    “我说过,往后这赤焰峰,谁也找不了咱们的麻烦。”
    贺老浑呆若木鸡,他探头看向大瓦房,董霸尸身倒在门口,焦黑不成形,张超鬼哭狼嚎似的,不知遭受何等折磨。
    “这……异哥儿,你等等我!”
    ……
    ……
    赤焰峰顶,杨宅。
    杨峋还在念着白日之事,想着姜异的那番回答,口中喃喃道:
    “他才得法几天?怎么就能炼至小成!没道理!老夫当年……”
    小道童忽地冒头,恭敬说着:
    “老爷,姜检役又来了!”
    杨峋没好气道:
    “大晚上他不睡觉,老夫还不用睡觉吗?刚借过符钱,又想作甚?!”
    小道童缩起脖子,怯怯开口:
    “姜检役他说,刚才一时失手杀了锻造房的董霸,伤了磨刻房的张超。
    特地前来送钱赔偿,以表悔过之意!”
    杨峋闻言愣在那儿,好像怀疑自己听错了。
    张超、董霸?那两条恶犬不是练气三重么?
    都教姜异摆平了?
    片刻后,杨峋长脸秃眉的苍老面皮,竟是止不住抖动,放声笑道:
    “哈哈哈哈,原来如此!借钱为买命,好个魔道人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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