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光景一晃而过,又到放工时辰。
    半轮残阳被苍莽群峰一点点吞没,姜异走出淬火房,立身在沉沉暮色中。
    他回想这些天,鸡还未叫就赶来淬火房,日落之后便奔回大杂院。
    常常连饭食都没来得及吃,倒头沉沉睡去,翌日醒来又继续上工。
    真如农户家养的骡子驴马一样,难有片刻停歇。
    “倘若做满十二年,估计我也该两鬓斑白,气血衰败了,还谈何修道,谈何长生。”
    姜异深刻体会到凡役之艰难,四个时辰的劳碌做工,赶着月底可能还要加班加点。
    刨除掉吃饭睡觉,几乎再无多少空余,让打坐吐纳都成奢望。
    “真是一分符钱一份血汗。”
    每每念及于此,姜异就忍不住想痛骂原主。
    那可是足足两三万的符钱!
    得在淬火房捱多久煎熬,吃多少苦头,才能攒得下?
    居然全部梭哈出去了?!
    实在是鬼迷心窍!
    “异哥儿,可要一同去寻些好吃食?我看你这两天熬得快要油尽灯枯,赶紧吃点药膳补补身子吧。”
    贺老浑觉着异哥儿再如此下去,很难撑到十二年期满,他在赤焰峰前后见过太多凡役,因为过劳死在工房。
    姜异拱了拱手,随后道:
    “不了,贺哥,我先回屋睡一觉。我已向杨执役告了天假,明日看看情况,再去抓药。”
    他那张尚算俊朗的年轻面皮,经过这两日火炉炙烤,瞧着与快枯死的树皮一样。
    “杨老头到底有些人情味儿,准你告假。”
    贺老浑叹口气,也未多言。
    凡役本是当牛做马的苦命,碰到杨峋这样不恶意盘剥的,已属万幸。
    运气差点,进到养魂峰、缝衣峰,每天都要悬着心,只怕哪日触霉头挨罚受罪。
    “我耍一耍,再回大杂院。”
    贺老浑交还铜签,便跟其他工友一同结伴,寻乐子去了。
    赤焰峰除去肉铺、食肆、酒楼,似妓馆窑子这等风月场所也是不缺。
    魔道不比仙道,并不着重元阳是否泄露。
    况且,凡役上工艰苦难熬,一味压榨容易损耗过快。
    所以门中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乐得让底下人弄些皮肉买卖。
    既让众多牛马有了发泄之处,也能把放出去的符钱收回。
    一举两得!
    别过贺老浑,姜异独自回到大杂院。
    秦寡妇和老李一家正在灶房开火做饭,饭菜肉香直往鼻尖钻。
    只有贺老浑那样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主儿,才乐意下馆子。
    即便不吃灵米,顿顿大鱼大肉好酒好菜花销也不小。
    见着姜异跨过门槛,秦寡妇主动招呼道:
    “异哥儿放工了。用过饭没?要不来我这儿垫吧两口。”
    姜异咧嘴笑了下:
    “谢过秦家嫂子的好意,我累得很,没啥胃口,吃不下。”
    秦寡妇的男人早些年被抽调去缝衣峰的“制皮房”,后无缘无故暴毙死了。
    突然遭逢变故,自有段难捱的日子,姜异伸手帮过几次小忙,结下这段善缘。
    秦寡妇虽存着照顾之意,可担心被嚼舌根子,没好表现得太热络。
    只说道:
    “我熬了乌鸡补血汤,正好还剩一些,异哥儿若不嫌弃,晚点可以喝了。”
    姜异又道了一声谢,这才回到屋内,倒床上睡大觉。
    他确实是筋疲力尽,加上今夜子时三刻还要忙活。
    干脆提前休息补足精神。
    ……
    ……
    子时夜半,大杂院静谧如水。
    今晚月色清辉格外明亮,满轮倒映在水缸中。
    哗啦一下,被木瓢搅成好几瓣。
    “冷得很!”
    姜异草草抹了把脸,精神抖擞起来,又到灶房把秦寡妇特意留的鸡汤喝下肚。
    灶头微热,鸡汤没凉,暖烘烘的热意涌动在百骸,令他颇感舒服。
    这个时辰,绝大多数凡役已上床睡觉,少数勤勉之辈,可能在抓紧功夫打坐吐纳。
    呼!
    姜异裹紧厚实道袍,呵出一口白气,向外走去。
    不一会儿,他的身影就消失在冷峭寒夜里。
    “应当是妥了。”
    姜异沿着赤焰峰的林间绕了几圈,确认无人跟在后头,方才奔向北面的山阴落木之处。
    冷风飕飕,吹过林间,脚掌踩进雪地咯吱作响。
    半刻钟不到,姜异就寻到天书所示的“机缘”。
    他脚步顿住,看得一怔,甚至屏住了呼吸。
    只见悬于穹苍,大若圆盘的皓月洒下清辉,如水漫过莽莽群峰。
    可能是地势的原因,山阴之处,天然凹陷,宛若盆状。
    澄莹皎洁的一束束月光,竟是簌簌而下,似纷纷扬扬的雪片抖落。
    然后被地势聚敛,渐渐地,银辉如浆,积蓄垂流,汇聚成一汪浅浅池子。
    “天书诚不我欺!”
    姜异深吸一口气,压住激动心绪,小心翼翼去到下方。
    他的手脚沾染到银辉,有股子冰冰凉凉意味。
    这两日身在淬火房,饱受炙烤,几欲干裂的面皮,被月光一抚,竟再无针扎似的刺疼。
    “脱皮了?”
    姜异感到面庞微微发痒,轻轻搓揉几下,干裂死皮如碎屑飘飞,露出新生的细嫩皮肉来了。
    但他并没多关注这张脸的事儿,赶忙盘坐而下,开始运功练气。
    “三年入读道学,唯一学到的有用之功,便是这个了。”
    道学真正的功课,无非就两样,一是打坐静功,一是走桩动功。
    前者养气,养神;后者养血,养身。
    休要觉得简单,实则完全做到并不容易。
    人心杂念何其之多,想要约束念头,坐上数个时辰保持呼吸不乱,心平气和,相当之难。
    许多道学童生,来来回回读好些年都过不去这一关。
    反倒走桩动功好上手,大抵是五禽戏、八段锦、金刚功之流,能够活动气血,强固筋骨。
    “行功之先,神敛气聚,其息自调,进而吐纳,使阴阳交感,再行运各处。
    冥心兀坐,盘膝屈股,足跟紧抵命门……”
    姜异抚平胸中杂念,他来牵机门做凡役好几年,打坐功夫未曾落下,依旧纯熟。
    坐定之后,便舌顶上腭,叩开齿关,吞吐呼吸!
    “好生清凉!好像喝着冰镇梅子酒!”
    没过多久,姜异鼻尖萦绕两条白气,长短不一,伸缩不定。
    被引落的皎然月辉,好像万千银丝,形如橄榄,累累贯串垂下。
    他鼻吸口呼,匀细柔长,嘘呵之声彼起彼伏,将一缕缕月辉采入,徐徐炼化。
    这个过程,尤为舒畅。
    姜异如尝醇酒,醺醺然也。
    活像贪杯之客,一口接着一口不曾停下,仰头酣饮。
    丝丝缕缕的月光化为霜气,消融在四肢百骸,又如江河奔涌,行过周天之数。
    仿佛涓涓细流,绵绵密密的真气,随着一遍又一遍的运转,逐渐壮大起来,发出鼓荡声响。
    姜异凝神贯注,完全沉醉在呼吸变化,真气起落之中。
    忽然间他感到心跳加剧,似有大鼓擂动,砰砰砰砰,震得发慌。
    姜异端坐不动,努力保持镇定,道学先生叮嘱过,修炼当中任何异常都不可惶急失措,否则便有走火之危!
    “挺过去了,便是登上二重楼。”
    再坚持半刻左右,月辉银浆被吃个干净,姜异练气的节奏也慢下来。
    但他仍然牵动真气,一点点运转周天。
    又过许久,积雪消释,寒露沾衣,裹着厚实道袍的身影,却像泥塑木雕,连呼吸都没了。
    直至天边吐露晨曦,泛起鱼肚白了,姜异才睁开双目,汩汩真气似泉涌,令身躯多出几分勃然生机。
    这时候,上方那一缕昼光跨越群峰,穿过林间,恰巧照在姜异的白皙面皮上。
    通红脸膛,枯裂肌体,如今又是细皮嫩肉了,让晨曦一映,浮出晶莹玉色。
    果然如贺老浑所说,是个俊后生!
    “成了。”
    姜异眸光晶亮,满是自信,起身舒展手脚,寸寸筋骨铮铮作响。
    各处好似劲弓拉开,气力极为充盈饱满,震得雪粒子蓬蓬散开。
    “练气二重,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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