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晚风带着初秋的微凉,拂过院角的梧桐叶。
沙沙声很轻很轻,轻得…像一声叹息。
餐桌上残留的饭菜香气还未散尽,混着院子里老桂树飘来的甜香,萦绕在两人身边。
涂山雅雅半蜷在藤椅上,脸颊贴着牧清寒温热的肩膀,发丝被风轻轻撩起,扫过他的脖颈。
方才饭桌上的画面还在眼前:牧老妈不停往她碗里夹菜,笑眼弯成了月牙,连说“雅雅多吃点,清寒这孩子不懂照顾人”。
牧老爹话不多,却总在她说话时认真点头,递过一杯温热的蜂蜜水。
还有牧家小辈围着她问东问西,眼神里满是无拘无束的好奇。
这些细碎的温暖像揉碎的星光,落在她心上,她的眼中,让她忍不住弯起嘴角,笑声轻得像落在花瓣上的雨。
牧清寒微微偏头,目光掠过少女眼底的笑意,指尖轻轻地摩挲着她的发梢。
他望着头顶的夜空,墨蓝色的天幕上缀满了繁星。
每一颗都亮得通透,像是被人用细针缀上去的碎钻。
“我就说吧,我的家人很好相处的。”
他的声音很轻。
“嗯,是呢。”
涂山雅雅仰头回应。
她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漫天星辰在她澄澈的眸子里流转,像盛了一汪碎银。
牧清寒的视线最终定格在那颗最亮的星上,它悬在天幕中央,光芒温和却执着,穿透了稀薄的云层。
恍惚间,星光似乎凝成了一个熟悉的轮廓。
爷爷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青色短褂,背有些佝偻,却依旧挺直,眉毛弯弯的,眼角的皱纹里盛着化不开的笑意,正笑呵呵地看着他。
那眼神,和小时候他练剑练到汗流浃背时,爷爷递来帕子时的眼神一模一样,温暖得能焐热心底的每一寸角落。
“清寒长大了,娶媳妇喽。”
仿佛有苍老而温和的声音顺着星光落下来,轻轻敲在他的耳膜上。
牧清寒的呼吸蓦地一滞,眼神瞬间失了焦。
他想起六岁那年的清晨,天刚蒙蒙亮,院子里的露水还没干,他攥着木剑兴冲冲地跑到爷爷的房门口,喊了好几声都没人应。
推开门时,晨光透过窗棂照在爷爷的床上,老人安静地躺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双手平放在身侧,像睡着了一样。
他当时没有哭,甚至没有立刻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只是迷茫地在房间里转来转去,摸了摸爷爷常坐的竹椅,又看了看墙上挂着的那柄旧剑。
那是爷爷年轻时用的,剑鞘上的花纹已经被岁月磨得模糊。
直到下葬那天,他站在人群后面,看着棺木缓缓落下,最后一眼瞥见爷爷安详的脸,心里才像被什么东西轻轻蛰了一下。
却…依旧没有眼泪。
这些年,他总觉得对不住爷爷。
爷爷待他最好,小时候他身子柔,爷爷每天凌晨就带他去后山练气。
他挑食,爷爷就变着法子做他爱吃的甜糕。
就连睡前故事,都要讲那些江湖中侠客的传奇,盼着他能成为有担当的人。
可爷爷走的时候,他却连一滴泪都没掉,仿佛真的毫不在乎。
风又吹来了,带着一丝凉意,牧清寒下意识地将涂山雅雅往怀里拢了拢。
不知从何时起,爷爷的身影总会在不经意间出现。
或许是他练剑时,看到竹椅上似乎坐着一个人,笑着说“清寒真厉害,学得又快又好”。
或许是他路过巷口的甜糕铺,恍惚听见有人喊“清寒乖啊,爷爷给你买好吃的”。
又或许是逢年过节,家人围坐在一起时,他会忽然想起爷爷那句“清寒啊你可快快长大,爷爷想看着你成家立业”。
“清寒…”
涂山雅雅察觉到他的僵硬,轻轻唤了一声,伸手碰了碰他的脸颊,“怎么了?”
牧清寒回过神,扯了扯嘴角,将她搂得更紧些。
他没有说话,只是重新望向那颗亮星。
心底又开始隐隐抽搐,不是撕心裂肺的痛,而是一种淡淡的、挥之不去的压抑,像被一层薄纱裹住,闷得人透不过气。
他知道,这不是不难过,只是那些情绪都藏在了时光的褶皱里,在某个有星光的夜晚,在感受到温暖的瞬间,悄悄翻涌上来。
爷爷应该是看到了吧,看到他长大了,看到他身边有了想要守护的人,看到他被家人妥帖地爱着。
牧清寒在心里轻轻想,指尖划过涂山雅雅柔软的发丝,感受着怀里真实的温度。
星光落在他的脸上,映出眼底浅浅的湿意,却终究没有落下泪来。
就像爷爷教他的那样,男子汉要顶天立地,难过可以藏在心里,但要带着爱和期盼,好好走下去。
“你说…人死后会去哪?”
牧清寒忽然开口,声音被夜风吹得有些悠长。
他的目光还落在那颗亮星上。
涂山雅雅从他肩上抬起头,鼻尖蹭过他的下颌。
她仰着小脸望进他的眼睛,那双平日里清冷如霜的眸子,此刻盛着漫天星光,也藏着一抹化不开的茫然。
“人死后去哪?”
她重复了一遍,语气轻缓,“当然是轮回转世啦。前尘往事都忘了,再投个好人家,重新活一遍。”
“当然,若是转世续缘了,前世的与爱人的记忆也可以找回的。”
“轮回转世…”
牧清寒低声重复,“可是…我的爷爷告诉我,人死后若是思念家人,不舍离去,便会变成天上的繁星,一直看着自己的家人幸福美满,直到放下所有牵挂,才会放心离去。”
他的声音很轻,像是在喃喃自语,将压在心底多年的话,借着星光说了出来。
“天上的…繁星?”
涂山雅雅微微一怔,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
那颗星依旧悬在天幕中央,亮得有些晃眼,光芒一闪一闪的,像是在轻轻眨眼。
她从未听过这样的解释,妖族的生死与人类不同。
她诞生于涂山的苦情树,生来便没有爹娘,最初的记忆里,只有姐姐与妹妹温暖的怀抱,和苦情树簌簌落下的粉色花瓣。
若说亲人,除了涂山红红和涂山容容,便只有当年的凤栖了。
想到凤栖,她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揪了一下,淡淡的涩意顺着心口蔓延开。
她宁愿凤栖是真的死了,像人类那样,或入轮回,或化繁星,至少还能留下一个温柔的念想。
可偏偏不是——他变成了她最难以置信的模样,那些曾经的温柔与呵护,都成了如今心口最锋利的刺,碰一下,就疼得发颤。
风又吹来了,卷起几片梧桐叶,打着旋落在脚边。
涂山雅雅默默收回目光,重新靠回牧清寒的肩上,脸颊贴着他温热的脖颈,“那…爷爷一定是那颗最亮的星吧。他在看着你,看着你好好的,看着我们…”
牧清寒没有说话,只是缓缓抬起手,指尖朝着那颗亮星的方向伸了伸,却又在半空中停下,最终轻轻落在涂山雅雅的发顶,温柔地揉了揉。
星光落在他的睫毛上,映出眼底浅浅的湿意,他忽然觉得,爷爷说的或许是真的。
那些放不下的思念,那些未说出口的牵挂,都化作了天上的星,在每个夜晚,静静守护着想要守护的人。
而他身边的少女,眼底也藏着自己的心事,像被云遮住的星,带着淡淡的伤。
他收紧手臂,将她更紧地搂在怀里,仿佛要将自己的温度,分给她一些,替她挡住那些藏在回忆里的涩。
“清寒啊,你要记住,男子汉大丈夫,流血不流泪。”
“清寒啊,以后你要是有媳妇了,要好好保护她,不能让她掉眼泪,知道吗?”
“清寒啊,你知不知道你奶奶当年可美了…”
“清寒啊…我想你奶奶了…”
“清寒啊…”
……………
“夜深了,我们回屋去吧…”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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