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仲淹经过反复思考,怀疑曹暾凡事兴趣缺缺,是因为功课太多,生活太闷。他便给曹暾放了几日假,让曹佑带曹暾出门玩耍。
曹暾得知朱夫子给他放假,让小叔叔带自己出门玩时,十分不解。
曹佑道:“你还年幼。朱夫子担忧你读书过于刻苦,损了孩童心性。”
曹暾更加不解。古时的文人不就喜欢自虐式的苦读,天天把“读书读不死就往死里读”奉为至理名言吗?
自己坚持日出起床日落而息,坚决不学小叔叔挑灯夜读折腾眼睛,中午还必定午睡养神,已经算不上刻苦了,朱夫子还能担忧?
而且孩童心性又是什么鬼?是说自己读书时不东张西望,偷奸耍滑吗?
曹暾昨日刚得了一本唐人笔记残本,正看得津津有味,想一口气看完,今日实在是不想出门。
曹佑把曹暾拎起来,把书从他怀里夺走,藏在了书架最高处:“不是让你读书时偷奸耍滑,而是劳逸结合。”
曹暾在榻上躺平,仿佛被谁下了体力流失的诅咒:“我不想出门。”
曹佑给曹暾套上外出的衣服:“隔壁瓦子来了新戏班子,我带你去看热闹。”
曹暾被曹佑翻来翻去,就是不离开坐榻,假装自己是一只只会趴趴的猫猫虫:“我不想出门。”
曹佑把曹暾抱起来,给曹暾罩上防蚊虫的罩衣纱帽:“今天的午饭就在潘楼吃。你回京后还没在外面吃过饭,开不开心?”
曹暾双手抵着曹佑的脸,瘦小的身体扭成了麻花,想从小叔叔怀里挣脱。
他尖着声音叫道:“我、不、想、出、门!”
差点抱不住扭扭小侄儿的曹佑把小侄儿往肩膀上一扛,飞快往外跑。
曹暾的肚子抵着小叔叔的肩膀,小短腿使劲蹬小叔叔的胸口,小短手使劲砸小叔叔的背:“放我下来!我要看小说!我不想出门!”
曹佑跳上马车,吩咐马车夫兼护卫的家丁:“快走快走!”
家丁连忙挥动马鞭。马车从角门驶了出去。
上马车后,曹暾被曹佑放到怀里。他气愤地扯起小叔叔的袖子磨牙。
曹佑哭笑不得:“袖口脏,别咬。”
曹暾不搭理曹佑,咬着曹佑的袖子不松口,那狰狞的表情,好似把袖子当曹佑的血肉咬。
曹佑温言细语地讨好曹暾许久,曹暾也不原谅他。
直到马车到了桑家瓦子门口,曹暾才松开牙,很不卫生地往地上呸呸呸吐口水。
不过桑家瓦子人来人往,本就没有卫生的地方,曹暾这动作也没人在乎就是了。
曹暾环视了一圈熙熙攘攘的人群,嫌弃地拉了拉纱帽,挡住四面八方传来的难闻的味道。
桑家瓦子类似现代农村过年的大型集市,遍地摆摊的小商小贩。
市场中有名为“勾栏”的戏台子。勾栏里耍杂技的,跳歌舞的,扮滑稽的……各色演出应有尽有,一直演到三更天。每晚夜市烧掉的灯油,都够曹暾一月伙食费了。
这样热闹的地方,汗臭脚臭混合着各种香料和食物的香气,还有不知道从哪个角落里传出来的屎尿腥臊味,其味道之难闻,可想而知。
曹暾无奈和小叔叔和解,伸手让曹佑抱着走。他将脸埋在曹佑胸口,遮住无孔不入的臭味。
所以我才讨厌出门啊!曹暾在心里咬牙切齿地咆哮。
今日出门,曹琮给了曹佑整整一贯钱。
寄禄官职决定正俸禄(基础工资),曹琮的寄禄官职是正五品的观察使,不提其他补贴和福利,月俸为两百贯。
虽然看着很多,但曹琮既要还债,又要养活一大家子人,手中自然不可能随意拿出一贯钱给晚辈逛街。这一贯钱,是从曹暾的例钱中支取的。
曹佑将近九斤重的铜钱缠在腰间,铜钱上再裹了一层皮子腰带,腰间沉甸甸的,心里十分踏实。
他小声对怀里的小侄儿道:“今天我带了很多钱,带你逛街逛个够。你想吃什么想买什么,就和我说。”
曹暾半个眼神都没给装豪气的小叔叔。
一贯钱看似很多,但要想在纸醉金迷的东京城里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想买什么就买什么,那可远远不够。
十陌钱为一贯。本来一百文为一陌钱,但民间惯爱减些,现在约定俗成,朝廷和民间都以七十五文左右铜钱为一陌,连官员发俸禄时也以七十七文钱为一陌。
所以叔祖父给小叔叔的“逛街费”,也就是七百七十文钱。
宋初一石米约八十文钱,如今连年战争和天灾,一石米至少六百八十文起。
小叔叔要带自己去打牙祭的潘家酒楼,一桌像样一点的菜肴,不连酒在内也要至少两贯钱,这菜还不能点虾蟹、山珍,更别提买其他东西了。
他抬头看着自家小叔叔露出仿佛暴发户般的豪气神情,把脸往小叔叔的胸膛上一砸,无声叹气。
我曹家堂堂开国功勋,皇亲国戚,怎么就沦落到拿着一贯钱逛街,便开心得走路都快要飘起来的程度?
曹佑和曹暾已经用过早饭,曹佑便直接去了勾栏,先带着小侄儿看戏。
他花了十几文钱,寻了个装饰着牡丹图案的棚子坐。这座位费还附赠一杯热水,但不能续杯。
东京的柴火可是很贵的,连带着热水也不便宜。
事也凑巧,曹佑和曹暾刚坐下,戏台子上正好换了新的班子上台演出。
左右勾栏常客窃窃私语,说上台的新来桑家瓦子演出的班子,其中唱“小唱”的乃是被裁减的乐坊乐人,今日来看戏的可有福气了。
有一位面容十分俊秀的总角少年傲气道:“将来我定能让乐坊之人亲自为我献舞献唱!”
他身边略显老成的束发少年道:“惇七,为兄知你想仿汉高祖和西楚霸王旧事,但爱去乐坊听歌舞真不算什么值得称道的事。”
俊秀少年面色涨红:“我只是说让乐坊之人为我献舞献唱,没说我爱去乐坊!”
老成少年再次叹气:“你拿乐坊做比,不就是喜欢去乐坊的意思?不然怎么老扯着乐坊不放?”
俊秀少年磨牙:“我没有老扯着不放!”
曹佑没忍住,偏头看了旁边两位少年一眼。
他牢牢遮住怀里肩膀轻颤的曹暾,不让别人看出他的小侄儿正在笑话陌生人。
虽然曹暾平常总爱挎着张脸,但偶尔笑点真的很低。
俊秀少年对着族兄磨牙,脸正好转向曹佑。他一眼对上了曹佑投来的视线,顿时满脸红透。
老成少年逗族弟逗得正开心,见族弟的脸瞬间红透,也转过了头。
老成少年拱手道:“打扰到兄长听曲了吗?抱歉抱歉。”
曹佑摇头:“没有。”
他悄悄掐了一下怀里笑个不停的小孩的背,示意曹暾赶紧止笑,免得被当事人发现。
曹暾双手使劲揉了揉脸,才把笑止住。
他把脸从小叔叔怀里拔出来,好奇地打量那有趣的两兄弟。
俊秀少年还红着脸支支吾吾不好意思说话,老成少年已经殷勤地与曹佑攀谈了。
曹暾看着那老成少年眼中的小星星,抬头瞅了瞅小叔叔的脸。
唉,我曹家人大多长相不错,我的两位亲叔叔的脸更是蓝颜祸水级别,真是招蜂引蝶啊。
曹暾那正在京外访友的二叔父曹佾,就是“八仙过海”传说中的曹国舅。
曹佾在宋代就被传为神仙。那时曹国舅改邪归正的明清戏曲还没出来,曹佾也没什么大的功绩。北宋民间将曹佾传作神仙,仅是因为他“性和易,美仪度”——说通俗点,就是气质和脸绝佳。
至于小叔叔曹佑……曹暾又揉了揉脸,把嘴角古怪的笑容揉下去。
小叔叔在正史中无记载,不知道是没出仕还是英年早逝。但在明清的戏曲中,以小叔叔为原型的“小国舅”因骄纵不法,强抢民妇,被包拯砍了脑袋。
后世所有“包公案”系列的影视动漫小说作品中,“小国舅”总会成为龙头铡下亡魂,好惨的哟。
嘻嘻嘻嘻嘻。
曹暾还是没忍住,又将脸埋进了可怜的小叔叔怀里,叽叽咕咕地笑了起来。
曹佑狐疑地低下头。
他和小侄儿太熟悉了,立刻察觉小侄儿这次发笑定是在笑话自己。可他现在什么都没做,小侄儿为何发笑?
曹佑正抓心挠肝,想搞清楚曹暾嘲笑什么的时候,那一直没说话的俊秀少年探过半个身子,压低声音道:“你姓曹名佑,与小国舅同名同姓。”
曹佑看出两位少年郎皆是官宦子弟,自己没有隐藏身份的必要,便点了下头,默认了身份。
俊秀少年却并不在意曹佑小国舅的身份,而是把视线投向了曹佑怀里的孩童:“难道你怀里的童子,就是曹家声名赫赫的神童曹暾?”
曹暾听这语气不是很友善,转头看向了神情倨傲的俊秀少年:“小子算不上声名赫赫,只是想报考童子科,便必须传出才名。当你要考进士时,也将和我现在一样寻着机会扬名。”
俊秀少年被曹暾的话噎住,半晌没想好怎么回答。
老成少年扑哧笑出声:“惇七就是这副恃才傲物的狗脾气,见谁都喜欢抬着下巴,迟早被人套布袋揍一顿,别理他。我和他都为章相公的侄儿,曾给你下过帖子,邀你一同论诗。”
曹暾扭过身子,端坐在小叔叔怀里拱手:“为免小子浮躁,小子所收帖子皆由长辈回绝,并不知晓此事,没能赴兄长们的约。若有得罪,实在抱歉。”
老成少年忙摇头:“是我们孟浪。”
他横了身旁兄弟一眼。
那俊秀少年虽面相倨傲,被曹暾讽了几句,竟也能自省道歉:“是我失礼了。”
曹暾点点头,非常不客气地收下了两人的道歉。
反正他将来当官就没准备干活,只想当尸位素餐的官僚蛀虫,自然不需要拉帮结派,讨好同僚。他便懒得和陌生人交流,刚坐直的身体又往后一靠,舒舒服服地半躺在小叔叔怀里,眼睛半眯半睁地听台上唱曲了。
曹暾气定神闲、晏然自若的模样令两位少年心中一惊。他们对曹家神童高看了几分,纷纷再次认真地做了自我介绍,连自己读了几年书,擅长什么学问都说了出来。
虽然他们是对着曹佑说话,但很明显是想与曹暾结交。
曹佑有点尴尬。
他知道小侄儿这表现可不是什么泰然沉着的气度,只是单纯的不礼貌,不想理睬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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