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河湾村陷入了沉睡,只有偶尔几声犬吠和河水拍岸的轻响。莫家小屋里,油灯早已熄灭,但贝贝躺在自己的小木板床上,却睁着一双亮得惊人的眼睛,毫无睡意。
窗外稀疏的星光透过窗棂,在泥地上投下模糊的光斑。身旁传来养父母沉稳而疲惫的呼吸声,莫老憨偶尔发出一两声模糊的梦呓,似乎还在为渔网和“保护费”发愁。
贝贝的手指,无意识地、反复地摩挲着两样东西——贴肉藏着的半块玉佩,和压在枕下的那张硬挺的名片。玉佩冰凉,带着岁月的温润;名片粗糙,却仿佛蕴藏着滚烫的未来。
沈渊先生的话,如同投入心湖的一块巨石,激起了滔天巨浪。
“留在水乡,可惜了……”
“若他日有机会到省城或者沪上……”
“或许能为你寻个更好的出路。”
每一个字,都敲打在她躁动不安的心上。沪上!那个在养父母偶尔的唏嘘中、在她自己隐秘的想象中,繁华如梦、遥远如星的地方。那里,可能有她身世的线索,有她玉佩的另一半,有一个她本该属于的、截然不同的人生。
而眼前呢?是黄老虎日益紧逼的欺凌,是养父愁白了的头发,是养母惊恐的泪水,是这片虽然养育了她、却也渐渐显得逼仄的水乡。她的一手绣艺,在这里最多只能换些针线钱,贴补家用,却无法改变这日益艰难的处境。难道真要像村里其他姑娘一样,嫁个渔夫或庄稼汉,重复着祖祖辈辈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生活,然后眼睁睁看着父母被恶霸欺压至死?
不!她不甘心!
一股强烈的、近乎本能的力量在她胸腔里冲撞。她要出去!要去沪上!要去寻找机会,寻找出路,寻找……那模糊的根。她要凭自己的双手,闯出一片天,让养父母过上好日子,再也不受黄老虎之流的窝囊气!
这个念头一旦清晰,便如同野草般疯狂滋长,再也无法遏制。
可是……怎么跟爹娘说?
贝贝翻了个身,面对着墙壁,鼻子一阵发酸。养父母虽然贫寒,却给了她全部的爱。莫老憨憨厚沉默,总是把最好的鱼留给她吃;莫婶性子软,却把她的衣服浆洗得最干净,在她生病时整夜不眠地守着。他们视她如珠如宝,如今她若要远行,去那个在他们眼中充满未知与危险的大都市,他们该多么担心?会不会以为她嫌弃这个家?
泪水无声地滑落,浸湿了粗布的枕头。离别的痛苦和对未来的憧憬,像两只手,撕扯着她的心。
接下来的几天,贝贝表现得异常沉默和勤快。她抢着干所有的家务,把水缸挑得满满的,柴火劈得堆成小山,甚至把莫老憨破了洞的旧衣服都细细地缝补好。她更加拼命地刺绣,常常熬到深夜,油灯燃尽才睡下。她绣了很多很多,帕子、枕套、衣领……花样依旧是水乡风物,但线条愈发流畅,色彩愈发大胆凝练,仿佛要将对这片土地所有的眷恋与不舍,都倾注到这一针一线之中。
莫婶察觉到了女儿的异常,只当她是被黄老虎的事吓到了,或是长大了有心事,私下里还跟莫老憨嘀咕:“他爹,阿贝这几天怎么闷闷的?活儿干得比牛还猛,别是累坏了身子。”
莫老憨吧嗒着旱烟,浑浊的眼睛看着在院子里默默补网的女儿,叹了口气:“丫头有心事。随她去吧,孩子大了。”
贝贝悄悄地将绣品分批拿到徐记杂货铺,没有像往常一样换针线或零钱,而是恳求徐掌柜尽量折成现洋。徐掌柜见识过贝贝的悍勇,更佩服她的手艺,倒也爽快,尽力给了她一个公道的价格。同时,贝贝也开始偷偷整理行装。几件打满补丁但干净的换洗衣裳,一双纳得厚实的千层底布鞋,养母在她去年生辰时偷偷塞给她的一个银角子,还有她积攒下来的所有铜板,以及那半块玉佩和沈先生的名片。一个小小的蓝印花布包袱,就是她的全部家当。
离别的日子,在她内心激烈的煎熬中,一天天逼近。
这天夜里,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席卷了水乡。电闪雷鸣,狂风呼啸,河水暴涨,拍打着堤岸,发出骇人的声响。
莫老憨和莫婶被惊醒了,担心船只和渔网,起身查看。贝贝也醒了,她听着屋外的风雨声,看着黑暗中养父母模糊而苍老的身影,心中那个念头终于达到了顶点。
就是今晚了!
等莫老憨和莫婶再次睡熟,呼吸变得均匀悠长,贝贝悄无声息地爬了起来。她穿好衣服,将那个小小的蓝印花布包袱紧紧系在胸前,动作轻得像一只猫。
她走到养父母的床前,借着偶尔划破夜空的闪电光芒,最后一次深深地看着他们熟悉的面容。莫老憨眉头紧锁,即使在睡梦中,似乎也背负着生活的重担。莫婶眼角带着深深的皱纹,那是常年操劳和担忧刻下的印记。
贝贝的眼泪汹涌而出,她死死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她缓缓地、郑重地跪了下来,朝着床的方向,磕了三个头。
爹,娘,女儿不孝,要远行了。女儿不是嫌弃这个家,女儿是想让这个家变得更好。等女儿在沪上站稳脚跟,一定回来接你们,让你们过上好日子,再也不受人欺负。你们一定要保重身体,等女儿回来……
她在心里默默地说着,每一个字都带着血和泪。
磕完头,她站起身,最后看了一眼这个生活了十多年的、贫寒却温暖的小屋,然后决然地转身,轻轻拉开房门,闪身没入外面的狂风暴雨之中。
雨点像鞭子一样抽打在她身上,冰冷刺骨。风吹得她几乎站立不稳。河道里的水变得湍急浑浊。贝贝却感觉不到冷,也感觉不到怕,胸中只有一股破釜沉舟的悲壮和一股向着未知前方冲刺的决绝。
她熟悉水乡的每一条河道,即使在这样的暴雨夜里,她也能凭借记忆和感觉,找到系在隐蔽处的那条自家的小舢板。她解开缆绳,跳上摇晃不定的小船,拿起竹篙,奋力地向镇子码头的方向撑去。
她不能从村里直接走,那样容易被发现。镇子码头每天都有去往县城的早班客船,从县城可以再转车去省城,然后想办法去沪上。这是她计划好的路线。
雨水模糊了她的视线,河水汹涌,小船在风浪中艰难前行。贝贝使出全身的力气撑着船,手臂酸麻,浑身湿透,冷得牙齿打颤,但她心中那团火却越烧越旺。
不知道过了多久,风雨渐渐小了些,天际泛起一丝微弱的鱼肚白。镇子码头的轮廓在晨曦中隐约可见。贝贝将小船撑到一处无人的芦苇荡里系好,这是她早就看好的地方。
她跳下船,整理了一下湿透的衣衫和紧紧抱在怀里的包袱,深深吸了一口雨后清冷潮湿的空气,迈开坚定的步伐,向着码头走去。
码头上已经开始有了人声,早起的船工、赶路的客商、挑着担子的小贩,熙熙攘攘。贝贝混在人群中,买了去县城的最便宜的那班客船的船票。
当她踏上那艘略显破旧的客船甲板,回头望向笼罩在晨雾中的水乡时,心头百感交集。那里有她最亲的人,有她成长的记忆,有她熟悉的桨声灯影。而前方,是茫茫的江水,和不可预知的未来。
“呜——”
汽笛长鸣,客船缓缓离岸。
贝贝紧紧抓着冰冷的船舷,指甲几乎要掐进木头里。她看着熟悉的岸线渐渐远去,变小,最终模糊成一片青黛色的影子。
她没有哭,只是用力地眨了眨酸涩的眼睛,将那份蚀骨的思念和离愁,强行压回心底。
船头破开浑浊的江水,向着下游,向着县城,向着那广阔而陌生的世界,驶去。
风吹起她湿漉漉的鬓发,露出光洁的额头和那双异常明亮的眼睛。那眼神里,不再有彷徨和犹豫,只剩下如磐石般的坚定和一往无前的勇气。
她知道,从这一刻起,她不再是水乡里那个无忧无虑的阿贝了。她是莫贝贝,一个怀揣着半块玉佩、一手绣艺和一颗不屈之心的闯荡者。
沪上,我来了。
她在心中,默默地说道。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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