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老虎的手下砸了莫家的船,阿贝冒雨抢修。
养母旧疾复发咳血,却将最后一块银元塞进她怀里:“去沪上,找你亲爹…”
阿贝攥紧半块玉佩,在黎明前的黑暗中跳上了货船。
而此刻,沪上齐公馆内,齐啸云正对着一幅《水乡晨雾》绣品出神——
这手法,竟与记忆中莫家双生女的传闻隐隐重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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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如墨,泼洒在江南水乡纵横的河汊上。细雨悄无声息地织就一张冰冷的网,笼罩着泊在岸边的一艘老旧渔船。船头一盏孤零零的渔灯,在风中摇曳,将微弱的光晕投在少女阿贝沾满水珠和泥泞的脸上。
她半跪在湿滑的船板上,双手死死按着一块临时找来的旧木板,试图堵住船帮上一个触目惊的破洞。那是傍晚时分,恶霸黄老虎手下那群泼皮用粗木棍狠狠砸出来的。冰冷的河水正从破洞汩汩涌入,浸湿了她的裤脚,寒意直透骨髓。
“砰!砰!砰!”阿贝咬紧牙关,抡起手里的斧头背,用力将钉子敲进木板。雨丝打湿了她的鬓发,紧紧贴在额角,她却浑然不觉,只专注着每一次敲击。斧头落下的声音沉闷而执拗,在这寂静的雨夜里传出老远,像是在对抗着整个世界的恶意。
船舱里传来一阵压抑的、撕心裂肺的咳嗽声,紧接着是养母莫沈氏气若游丝的呼唤:“阿贝……别弄了,快进来……雨大了……”
阿贝手下动作更快,最后狠狠砸了几下,确认木板暂时封住了洞口,才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和汗水,弯腰钻进低矮的船舱。
舱内弥漫着一股浓重的草药味和湿气。油灯如豆,昏黄的光线下,莫沈氏蜷缩在破旧的被褥里,脸色蜡黄,嘴唇干裂。方才一阵急火攻心加上旧疾复发,她咳出的痰中带着骇人的血丝,此刻正无力地喘息着。
“娘,洞暂时堵上了,明儿个我再想法子彻底修好。”阿贝凑过去,用袖子小心翼翼擦去母亲嘴角的血迹,声音放得极轻,生怕惊扰了她的虚弱。
莫沈氏艰难地抬起眼皮,看着眼前这个虽非亲生、却比骨肉还亲的女儿。十六年的风雨磨砺,让阿贝出落得不像寻常水乡姑娘那般娇柔,眉宇间带着一股男孩子似的倔强和英气,常年划船劳作的手臂结实有力,此刻却因寒冷和担忧微微颤抖着。
“修它做甚……”莫沈氏的声音细若游丝,带着无尽的悲凉,“黄老虎……不会罢休的。你爹……你爹还在床上躺着,这船,这营生……怕是都完了……”
提到养父莫老憨,阿贝的心猛地一缩。那个老实巴交、疼她如命的汉子,只因带头反抗黄老虎强占渔产,就被打得奄奄一息,至今躺在床上动弹不得。家里仅有的那点积蓄,早已在请郎中抓药中耗得精光,如今真是山穷水尽了。
“娘,你别想那么多,总会有办法的。”阿贝握住母亲枯瘦的手,试图传递一点力量,却发现那只手冰凉得吓人。
莫沈氏剧烈地喘息了几下,浑浊的眼睛里忽然迸发出一丝异样的光彩。她用尽力气,从贴身的衣襟里摸索了许久,掏出一个用油纸包了好几层的小包。颤抖着打开,里面赫然是一块磨损得厉害的银元,以及半块温润剔透的玉佩。
“阿贝……”莫沈氏将银元和玉佩一起塞进阿贝手里,指尖的冰冷触得阿贝心头一颤,“拿着……去沪上……”
阿贝愣住了:“沪上?”
“去找你亲爹……”莫沈氏的眼神开始涣散,却强撑着说道,“当年……在码头捡到你时,你怀里……就只有这半块玉佩……娘和爹没本事,让你跟着我们受苦……如今……这地方是待不下去了……你去沪上,拿着它……或许……或许能找到你的根……”
“不!我不去!”阿贝像被烫到一样,想把银元和玉佩推回去,“你就是我娘,爹就是我爹!我哪儿也不去,我守着你们!”
“傻孩子……”莫沈氏眼泪涌了出来,混着脸上的病容,更显凄楚,“爹娘……护不住你了……黄老虎心狠手辣……下次,下次来的就不是砸船了……听话,去沪上……活出个人样来……”
她猛地又是一阵呛咳,血沫子溅在油纸上,触目惊心。阿贝赶紧帮她拍背,眼泪终于忍不住夺眶而出,和脸上的雨水混在一起。
“这银元……是最后一点了……省着点用……这玉佩,千万收好……可能,可能关乎你的身世……”莫沈氏的气息越来越弱,眼神却死死盯着阿贝,充满了不舍、担忧,还有一丝决绝的期望,“走吧……天亮就走……坐……坐镇上去沪上送水产的货船……你认得……张老大的船……”
阿贝握着那枚带着母亲体温和血迹的银元,还有那半块冰凉坚硬的玉佩,心如刀绞。这玉佩,她从小见过无数次,养母只说是捡到她时的念想,从未像今天这样,明确地指向“亲爹”和“沪上”。她对自己的身世并非没有猜测,但十六年来,莫老憨和莫沈氏给予她的爱,让她早已将这里当成了唯一的家。如今,家要散了。
舱外,雨声渐密,敲打着船篷,如同催命的鼓点。阿贝看着油尽灯枯的养母,想起重伤卧榻的养父,再想到黄老虎那张狞恶的脸,一股巨大的绝望和愤懑涌上心头。留下,可能真的只有死路一条,甚至还会连累爹娘。走吧,或许还有一线生机,或许……真能找到一条出路,将来有能力回来,保护他们,讨回公道!
她不再犹豫,将银元和玉佩紧紧攥在手心,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那半块玉佩边缘的纹路,清晰地烙在她的掌心。
“娘,我走。”阿贝的声音沙哑,却异常坚定,“你等着,我一定在沪上站稳脚跟,我一定回来接你和爹!我一定让那黄老虎,付出代价!”
莫沈氏听了这话,嘴角微微扯动了一下,像是想笑,却又被咳嗽打断。她疲惫地闭上眼睛,微弱地点了点头。
阿贝俯身,轻轻抱了抱养母瘦削的身体,然后毅然起身。她换上了一身半旧的粗布衣裳,将银元小心藏好,那半块玉佩则用一根红绳系了,贴身挂在胸前。她走到养父的铺位前,莫老憨昏睡着,眉头紧锁,似乎在梦里也在忍受着痛苦。阿贝跪下,磕了三个头,低声道:“爹,女儿不孝,要离开一阵子。您和娘,一定要等我回来!”
说完,她站起身,最后看了一眼这个生活了十六年、充满温情如今却满目疮痍的家,弯腰钻出了船舱。
雨比刚才小了些,变成了迷蒙的雨雾。东方天际,透出一丝极其微弱的、黎明前的灰白。河面上水汽氤氲,停泊的船只像一个个沉默的黑影。阿贝辨认了一下方向,踩着湿滑的河岸,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镇子码头跑去。她记得张老大的货船,通常在天亮前启航前往沪上。
心跳如擂鼓,混合着脚步踏在石板上的声音。冷雨打在脸上,反而让她更加清醒。前路是未知的沪上,是渺茫的寻亲,是生存的挑战。但她胸中憋着一口气,一股不服输的狠劲。她想起养父教她划船时说过的话:“丫头,水再急,船头也要迎上去!你软了,它就把你冲走了!”
跑到码头时,果然看到张老大那艘略显破旧的货船正在做出发前的准备,船工们懒散地搬运着最后几筐水产,腥气扑鼻。
“张叔!”阿贝喘着气跑上前。
船老大张老憨是个黑壮的中年汉子,看到阿贝,愣了一下:“阿贝?这大雨天的,你跑来干啥?你家的事……唉,听说了,真遭罪……”
“张叔,我想搭你的船去沪上。”阿贝直接说明来意,声音还有些喘,眼神却直直地看着他。
“去沪上?”张老憨更加惊讶,“你一个姑娘家,去那儿做啥?现在你家……”
“我去讨生活。”阿贝打断他,从怀里摸出那枚唯一的银元,“张叔,我只有这点钱,当船费,不够的我以后挣了钱一定还你!求您带我一程!”
张老憨看着阿贝倔强的眼神,又看看她手里那枚珍贵的银元,叹了口气。他和莫老憨相识多年,知道这丫头的脾性,也明白莫家如今的困境。他摆摆手:“钱收起来吧,路上吃饭还要用。顺路捎你一程,不算啥。赶紧上船,要开船了。”
阿贝心中一暖,鼻子发酸,连忙道谢,将银元小心收好,快步跳上了摇晃的船板。
货船解缆,柴油机发出“突突”的轰鸣,缓缓驶离了码头,滑入浓稠的夜色与雨雾之中。阿贝站在船尾,任凭冰冷的雨丝吹打在脸上,死死望着养父母方向那点早已看不见的渔火影子,直到它彻底被黑暗吞噬。
她转过身,面向船头方向。前方是宽阔的、流向未知远方的河道,更远处,是传说中那座遍地黄金也充满荆棘的繁华都市——沪上。
她伸手入怀,紧紧握住那半块玉佩。玉佩冰凉,却似乎又带着一点养母最后的体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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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乎就在阿贝乘坐的货船驶入茫茫水道的同时,千里之外的沪上,已是另一番天地。
法租界,齐公馆。
即便已是深夜,书房里依旧灯光明亮。宽大的红木书桌上,摊开着一幅刚刚送来的绣品。白色的缎底上,用极其细腻的丝线,绣出了一幅江南水乡黎明时的景象:薄雾如纱,笼罩着静默的河道、乌篷船和临水的屋舍,水汽氤氲,层次分明,仿佛能感受到那份潮润和清冷。右下角用淡雅的丝线绣着几个小字:“水乡晨雾,阿贝”。
齐啸云穿着一身熨帖的丝质睡袍,站在书桌前,修长的手指轻轻拂过绣品上那些灵动的针脚。他眉头微蹙,深邃的目光落在那些线条和色彩上,似乎在透过这绣品,看着更遥远的东西。
他是齐家的少东家,年轻有为,执掌家族部分生意已有数年,见惯了沪上的浮华与精巧。但这幅来自江南小镇的绣品,却以一种原始而蓬勃的生命力打动了他。更重要的是……
这针法,这构图间隐约透出的灵秀之气,让他感到一种莫名的熟悉。记忆深处,一些早已模糊的片段被触动——那是很多年前,他还很小的时候,似乎听家里的老佣人提起过,与自家有婚约的莫家,那位出身苏绣世家的主母林氏,便有一手绝世绣艺,而莫家当年诞下的那双生女,据说也天赋异禀……
双生女……
齐啸云的指尖停在绣品中雾气的留白处,眼神变得幽深起来。
莫家早已败落,那位莫家小姐莹莹,如今跟着母亲在沪上贫民区勉强度日,他偶尔会派人接济,自己也见过几次,是个温婉柔顺的姑娘,符合他对落难千金的所有想象。他也默认了那份由祖父定下的婚约,觉得自己有责任照顾她。
可眼前这幅绣品,署名“阿贝”……这个从未听过的名字,却拥有着如此惊艳的、似乎与莫家渊源颇深的技艺。是巧合吗?还是……
他抬起头,望向窗外。沪上的夜空被霓虹灯染成暧昧的紫红色,与记忆中江南水乡那纯净的黎明景象,形成了尖锐的对比。雨点开始敲打玻璃窗,发出淅淅沥沥的声响,仿佛与千里之外那片笼罩着阿贝的雨云,遥相呼应。
一场雨,连接起了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一个少女,正怀揣着半块玉佩和满腔孤勇,闯入这座繁华而危险的都市;而另一个青年,则在对一幅绣品的凝视中,对自己既定的认知和未来,产生了第一道清晰的裂隙。
命运的齿轮,在雨声中,悄然开始了新的转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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