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婆,您看这笔苍山云,我总是画不出爷爷那种活泛劲儿,死板板的。”
谢望雪搁下细狼毫笔,捧着脸对着八仙桌上铺开的宣纸叹了口气。墨汁在纸上晕开一小团,就像她此刻理不清的心事。
堂屋的门敞开着,阳光照进来,在老旧的花砖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谢阿婆坐在靠窗的藤椅上,窗外是自家小院,院里几缸板蓝根在静静发酵,散发着独特的草木气息。
她手里不紧不慢地捻着一束麻线,准备用来扎布,听到孙女的话,她抬眼看了看那幅画,布满皱纹的脸上露出慈祥的笑意。
“憨包娃娃”
阿婆的声音带着白族口音,温和绵软
“甲马画的神,不在笔头,而是在心头。你爷爷画云的时候,心里装的是苍山十九峰顶上,那玉带云舒卷的自在魂儿。
你心里急吼吼的,像被绳子拴着的马驹,画出来的云,咋个会活泛?”
这是沈沧澜给出那个用甲马画诠释企业文化提案的第二天。
整整一天一夜,谢望雪的心就像被放在洱海水里泡着,又拿到苍山火上烤,反复煎熬着。
一边是理智的警告。
谢望雪,你清醒一点!甲马画是老祖宗传下来讲神话、记民俗、敬鬼神的,庄重着呢!
怎么能拿去给那些冷冰冰的资本公司画什么企业文化?这简直是对传统的亵渎!
那个沈沧澜,心思深得像洱海海心,谁知道他这步棋到底什么意思?说不定就是一时兴起,拿你寻个开心。
另一边却是不甘的火苗。
这也许是作坊唯一的机会了,下个月的房租、小辉他们的工钱、采购新一批板蓝根的成本……已经压得她快喘不过气了。
而且,用最古老质朴的艺术,去表达最现代前沿的概念?这个想法本身,就带着一种令人心跳加速的颠覆感。万一……万一真的能闯出一条新路呢?
“阿婆”
她索性放下笔,走到阿婆身边蹲下,下巴搁在膝盖上,像个寻求安慰的小女孩
“有个事,我心里乱得很,想听听您的意思。”
“嗯,说嘛”
阿婆依旧慢条斯理地捻着麻线,目光温暖地落在孙女脸上。
谢望雪把沈沧澜的提议,从头到尾,仔仔细细说了一遍。
从暴雨夜初遇的狼狈,到泼脏的百万西装,再到会议室里那个石破天惊的提案,连赵天宝的挑衅和沈沧澜最后那句画上的女人,有几分像你都没有遗漏。
阿婆安静地听着,手上的动作慢了下来,直到谢望雪说完,她才轻轻哦了一声,视线投向窗外那几口沉静的染缸,半晌没再说话。
堂屋里只剩下老挂钟滴答滴答的声音,和院子里偶尔传来的鸟鸣。
“北京来的大老板……要看甲马画?还要用甲马画讲他们公司的故事?”
阿婆终于开口,语气平缓,听不出波澜。
“嗯。他说,这是合作的条件。”
谢望雪的心提了起来。
阿婆放下麻线,拿起旁边小几上的紫砂壶,对着壶嘴呷了一口温茶,动作从容。
“望雪啊”
她看着孙女
“你还记不记得,你小时候,你爷爷用甲马画给你讲过啥子故事?”
“记得啊”
谢望雪几乎脱口而出
“讲本主老爷保佑我们周城风调雨顺,讲绕三灵时男女对歌的盛况,还有……还有我们谢家扎染是怎么一代代传下来的。”
“对喽”
阿婆点点头,眼神有些悠远
“甲马画嘛,本来就是讲故事的。以前讲神的故事,讲祖先的故事,讲我们白家人过日子、做手艺的故事。
现在的人,开公司,办企业,是不是也有他们的故事?他们的故事里,有没有像我们扎染一样的坚持和匠心?”
谢望雪愣住了。
她完全没想到阿婆会从这个角度去想问题。
“故事嘛,有心,有魂,有真感情,就能画”
阿婆站起身,脚步略显蹒跚地走向里屋。
过了一会儿,她捧出一个用靛蓝土布包得严严实实的长条木盒。
打开木盒,里面是一卷用宣纸精心包裹的画稿。
她小心翼翼地展开。
那不是传统的鬼神题材,而是一幅充满生活气息的画面
一条热闹的街道,人们穿着几十年前的“的确良”衬衫和蓝布裤,喜气洋洋地走进一栋崭新的三层楼房,楼上挂着周城供销社的牌子。
画风依然是爷爷那种粗犷有力、线条分明的风格,但内容却充满了时代的印记。
“你看”
阿婆指着画,语气里带着一丝骄傲
“这是你爷爷当年画的新故事,那时候,供销社开业是大事儿,你爷爷说,这也是我们周城的新气象,该用甲马画记录下来。
当时,也有老古板说不行,不合规矩。
可你爷爷讲,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甲马画能活千百年,就是因为一代代人往里头加了新东西,讲了新的故事。”
谢望雪的手指轻轻抚过画纸上爷爷的笔触,那沉稳有力的线条,仿佛能穿透时光,传递给她一份勇气。
爷爷在那个相对封闭的年代,就有这样的胆识和远见……
“只要心里敬着老祖宗的手艺,笔下有根,画什么,都是传承。”
阿婆的声音沉稳有力,像定海神针。
就在这时,院子外传来一阵轻快的,电动车喇叭声,伴随着一个爽朗的女声
“望雪!快出来!给你带了漾濞的新鲜核桃和刚出炉的喜洲粑粑!”
是许清墨,谢望雪连忙收起纷乱的思绪,迎了出去。
许清墨今天穿了条她自己设计的扎染连衣裙,蓝紫色的渐变,像傍晚的洱海天空。
她利落的从车后座卸下一个小竹筐,里面是还带着湿气的核桃和几块油纸包着、冒着热气的粑粑。
“喏,快尝尝吧,甜得很!”
她笑着把竹筐塞到谢望雪手里,目光敏锐地扫过好友的脸
“咋个了呀?你眉头皱得都能夹死蚊子了!还在想那个沈大佬的事?”
两人走进堂屋,谢望雪把竹筐放下,又把沈沧澜的提议和阿婆刚才的话,跟许清墨复述了一遍。
许清墨一边听,一边不客气地掰开一块喜洲粑粑,一层层的酥皮直掉渣,她满足地咬了一口:“唔,板扎!……要我说,阿婆就是阿婆,看得通透!”
她咽下食物,凑近谢望雪,眼睛亮晶晶的
“你想想,用我们大理最土最原始的甲马画,去画他们北京最洋最顶级的资本公司,这反差萌,绝了!说不定就能火!”
她压低声音
“我帮你打听了下这个沧澜资本。嚯,来头不小呢,在京圈里可是数得上号的。
沈沧澜这人,风评……挺复杂的,说他杀伐果断,六亲不认,但也说他眼光毒辣,投什么火什么。
既然他主动提出这个,肯定有他的算计,但对你来说,风险里藏着大机会啊姐妹!”
连清墨都这么看……谢望雪心里的天平,又倾斜了几分。
“可是……”
她还有顾虑
“我怎么知道他们公司有什么故事可画?我又不懂他们那些商业模式、估值融资。”
“这还不简单?”
许清墨眨眨眼
“让他讲啊!他不是要你画吗?总得给你素材吧?你就当……是去采风,听听他们公司的发家史,了解一下沈沧澜这个人,然后用你的甲马画语言讲出来。
说不定,你看到的,正是他们自己都没看清的东西呢?”
听着闺蜜充满鼓动性的话,看着阿婆鼓励的眼神,再感受着爷爷画作传递的跨越时空的勇气,谢望雪深深吸了一口气,混合着板蓝根清香和食物香气让她的心神稍稍镇定了下来。
她走到工作台前,再次拿起那张素白的名片。
沈沧澜三个凸起的字,硌着她的指腹。
也许,真的该踏出这一步了?为了作坊,也为了甲马画能有一个新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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