仄室藏柔,晨盥抱雏轻拭粉;寒棚守业,巧裁纸活细安魂。
墨悬红绳,识尽千乡烟火字;语随客变,承来百俗岁时痕。
藏钱蔽屉,布团暗护营生本;分食轮餐,火锅暖透异乡人。
于窘处寻妥帖,于喧中持稳慎,市井有真淳。
五楼的单间转个身都要蹭到墙皮,肖童的脚步却快得像沾了风,脚尖点过地面,手肘撞开木柜,转眼就抱起还在熟睡的娃,温水顺着她的指缝漫过孩子软乎乎的胳膊腿,指尖轻轻搓掉落在脖子和脸蛋的金粉印子。
裹襁褓时她特意留了边角,刚好能塞进冲好的奶瓶,她算准了这温度,等孩子醒时正好不烫嘴。
卫生间的灯泡坏了没换,晨雾从气窗钻进来,把镜面蒙得发灰,那面用了二十年的镜子仍清晰映出她眼角的细纹,恍惚间,师傅沙哑嗓音又从黑暗里飘来:“把两个螺丝壳洗干净,看得见就好。脸不脸的不要紧。” 她嘴角牵了牵,师傅总这样,连当年她偷懒只擦眼角的小聪明,都能说得这般风趣。
还是穿炭墨黑旗袍吧, 耐脏。背上孩子时她特意把背带紧了紧,小家伙的脑袋靠在她肩胛骨上,暖乎乎的呼吸透过布料渗进来。
三分钟小跑肖童有回到了路边摊的铁皮棚子,彩条布大多已经卷成了油亮的布团,塞在了棚子尽头。
“他妈的,这偌大的金山菜市,连个茅厕都没有。” 这话她嚼了无数遍,像根刺扎在喉咙里。前年柳州来的粽子叶贩子,背着竹篓在市场转了八圈,最后憋得蹲在墙根骂:“这临桂的官员都没**吗?连茅厕都不安,还天天搞创文明城?” 骂声落进风里,只换得周围摊主一阵苦笑。
在灰扑扑的晨雾里晃着褪色的红。摊与摊之间的过道角落,横七竖八躺着扁平的塑料袋,口扎得扎实,稍一借力就能滚出半米远。白色的在晨露里浸得半透,黄渍在晨光里泛着浊色;黑色的鼓囊囊坠着,落地时发出闷闷的声响, 这是整个市场心照不宣的 “方便处”。
卖苹果的老胡正把纸箱往三轮车上搬,汗水顺着鬓角流进灰白的胡茬里。“昨天晚上又熬夜了?” 肖童笑着打招呼,目光扫过堆得冒尖的苹果 。
“都是前晚接的订单,主顾们今天要。” 老胡手背擦了擦汗,把最后一箱苹果码好,“等你嫂子洗漱完来换班,我得送趟货。”
话音刚落,漂亮的老奶从泡沫箱后面钻了脑袋,手里拎着个软塌塌的塑料袋,封口处还渗着点湿痕。“哈哈,肖童,早。” 她笑得很美。
“早。”肖童笑着应,脚步下意识加快,眼角的余光瞥见老奶熟练地把袋子踢到铁皮棚的阴影里,那里已经堆了三四个一模一样的袋子。老奶也不避讳,拍了拍手直起身,端杯冷水擦眼抹脸,转脸就亮起了吆喝声,仿佛那些狼狈从不存在。肖童知道环卫工要七点才来,这也是没法子的法子。
表妹弯腰拽住彩条布的边角时,30 米长的布面沾着隔夜的露水和零星纸灰,在她手里却像条听话的长蛇 ,先往中间折三折,再顺着纹路一圈圈往外滚,膝盖顶着重物借力,每滚一圈就用肘弯压实,末了狠狠攥住布尾往球心塞,“嘭” 地一声拍扁多余气隙。透明塑料袋早撑开了口,她半蹲身子把布球往里塞,直到将布球怼进铁皮棚后墙的凹陷处,正好挡住最底下那个挂着铜锁的抽屉 ,那是藏零钱和整钱的地方,这布球既能挡灰,又是天然的 “伪装”。
直起身时她揉了揉酸胀的腰,指尖扫过摊板上码得齐整的纸品,声音哑得像蒙了层砂纸:“今天是正清明,五色纸的销量大。” 说话间打了个哈欠,眼角沁出的泪珠子没等擦,就被风烘成了干印。
肖童抱着微宝,指尖摩挲着孩子温热的襁褓边缘,回头瞥向表妹儿子,那男孩还在摊板上睡着,“还早。”表妹给孩子掖好被角。
“先把微宝放下来吧,那里腾空了个地方。”肖童顺着表妹指的方向看过去,原本塞满香烛的大柜台已被掏得空空荡荡,柜底还铺着软乎乎的小棉被。
“真是个天然的育儿房。” 肖童轻声叹,语气里藏着笑意。
解背带时动作放得极轻,生怕惊醒胸前的微宝。孩子的小拳头攥着她的衣襟,松开时指缝里还沾着根棉线。肖童小心翼翼把孩子放进柜台,调整成侧躺的姿势,又扯过棉被角盖到孩子腰腹,掖得严严实实。外头顺手拖过两把竹椅子,交叉着拦在柜台口 ,正好卡住柜台边缘,既防孩子滚出来,往来客人的脚也碰不着里头。
两人四目相对,都从对方眼里瞧见了心照不宣的妥帖,忍不住弯了嘴角。表妹没等多说一句话,转身就往棚外跑, 她得赶在第一批客人来前,奔回肖童那五楼的小单间洗漱,至于摊板上熟睡的儿子,她心里早盘算好了:待会儿拎桶温水,找块干净毛巾擦把脸就行,这孩子糙养惯了。
表妹刚拐过铁皮棚的拐角,就与一个中年男人迎面撞了个正着。她下意识往旁一躲,男人踉跄着晃了两下才稳住身形,两人交错的瞬间,表妹瞥见他苍白的侧脸,脚步未停地往五楼奔去,洗漱的时间实在太紧了。
那男人约莫五十岁年纪,脚下锃亮的黑皮与那双质地精良的米白色棉质薄袜彰显他的身份不凡。但是他头发根根竖起来,汗涔涔的额头,嘴唇不受控制地哆嗦着,脸色白得像涂了白蜡,整个人透着一股失魂落魄的狼狈。
“屠工,好早啊。” 肖童笑着招呼,他是大院里的总工程师,平日里常来照顾她的生意,尤其是逢年过节的祭品,从未在别处买过。昨天是本地人称的 “假清明”,按规矩,要给刚过世的老人提前扫墓,屠工还特意来挑了纸扎的小车、高香和满满一摞纸钱,说是要让母亲在那边也风光些。
“哎…… 吓死了,真是吓死了。” 屠工声音发颤,像被抽走了骨头似的,含着腰、几乎是手脚并用地挪进铁皮棚,没等肖童让坐,就踉跄着跌坐在摆高香旁的长板凳上。他双手紧紧攥着裤缝,喘了好几口粗气才断断续续地絮叨起来:“昨天晚上…… 我做了个梦,梦见我妈站在黑影里,说那纸扎的小车没人开,叫我下去给她开…… 我一下子就吓醒了,浑身冷汗,到现在心还跳得厉害,我还不想…… 大、大师,您快给我想想办法,肖大师,求您了。” 他说着,竟有些要起身作揖的架势。
肖童连忙上前扶住他,双手合十在胸前,轻声宣了一句 “阿弥陀佛”。她伸出右手,掌心粗糙却带着温温的暖意。左手大拇指稳稳摁在屠工右手掌心的穴位上,稍稍加了点力道。“哟!好酸胀啊!” 屠工猛地喊出声,像是堵住的经络突然通了,原本紧绷的肩膀瞬间垮下来,脸上的蜡白也淡了些。
“没事了。” 肖童收回手,眼底带着温和的笑意,“您别慌,昨天给老太太扎的小车上本就配了司机,许是老人家在那边想添些人手,才托梦给您。我再给您剪套伺候人的纸活,有门房、童子、丫头、佣人,煮饭的、开车的、打扫庭院的都备齐了,老太太那边有人照料,自然就不会再惦记您了。”
说话间,她从摊板下抽出一张裁好的紫色宣纸,这纸韧性好,剪的时候不易破,是做祭祀纸活的上等料。手指翻飞间,纸张已完成上下对折、左右对齐,中间再细细折出三折,最后叠成一个棱角分明的不规则菱形。她从帆布收钱包的内侧袋里摸出那把磨得发亮的金色小剪刀,“嘎巴嘎巴” 的剪响声在清晨的棚子里格外清脆。纸屑像碎蝶似的簌簌落在脚下,转眼就积了薄薄一层。
不过片刻,肖童展开纸团,一组镂空的纸人便显露出来:门房戴着小帽、手持门环,搬柴童子扛着细木,烧火丫头系着围裙,佣人捧着食盒,婆子挎着竹篮,个个眉眼清晰、神态鲜活。她又从笔筒里抽出一支狼毫小楷笔,蘸了点朱砂红墨,在每个纸人胸口细细写下身份,末了特意在两个戴着司机帽的纸人上加重笔力,写了 “专职司机” 四个小字。
“您看,送这些下人过去,老太太在那边有人伺候吃喝、打理琐事,再也不用操心车没人开了,自然就安稳了。” 肖童把纸人轻轻折好,装进一个印着莲花纹的黄纸袋里,递到屠工手上,又细细叮嘱:“您待会儿去墓地,在老太太坟前烧了就行。放心吧,老太太保佑您长命百岁,身体康健。”
屠工着接过纸袋,指尖碰到纸页的瞬间,像是有股暖意顺着指尖蔓延开来。他下意识摸了摸额头,冷汗竟已干了,原本蜡白的脸颊渐渐泛起红润,连头发也重新有了精神。
“我妈…… 我妈不找我了?” 他喃喃自语,站起身时腰板不自觉地挺直了,先前的狼狈一扫而空。
“您放心,定是不找了。” 肖童笑着应道。
屠工连连道谢,双手紧紧攥着纸袋,脚步沉稳地走出铁皮棚。晨光穿过棚顶的缝隙落在他身上,竟真透出几分往日里气宇轩昂的模样,背影也挺拔了许多。
正清明的晨光刚漫过金山市场路边摊的铁皮棚顶,棚子缝隙里漏下的光斑还没在地上铺稳,肖童的摊位前就已攒起了人气 ,姐姐放假了,表妹的弟媳放假了,连学校里的孩子们也都歇了课,一大家子全涌来搭手,原本就紧凑的铁皮棚更显热闹,连空气里都飘着草木香。
表妹刚踩着碎步往五楼跑,肖童的姐姐就挎着布包赶来了。她熟门熟路地站到表妹昨天卖蜡烛的位置,那是正对市场入口的黄金角,往来客人第一眼就能瞧见。反手拽过搭在棚柱上的藏青围裙,围裙带子粗得像麻绳,绕腰两圈还剩一截,打了个扎实的死结,胸前的布兜大得能装个小西瓜。
“来,零钱备着。” 肖童弯腰从钱箱里抓了把硬币和纸币,塞进姐姐的布兜里,沉甸甸的分量让布兜往下坠了坠。
没等姐姐理好围裙,表妹的弟媳也喘着气赶到了。她扎着利落的马尾,额角沾着薄汗,径直站到姐姐身旁,抓起另一套同款的大围裙往身上套,布兜刚系好,肖童就又抓了把零钱递过去。面向市场大门的四个摊位很快各就各位:姐姐守着蜡烛摊,弟媳管着香摊,大弟十三岁的儿子则搬了个小马扎,守在最边上的纸钱摊前,手里还攥着个记账的小本本。
表妹的大弟斜坐在对着大排档的摊板前,裤腿膝盖处还缝着块耐磨的精工补丁,是当年工地时髦的装束,花费了大几百呢,他捏着个脱了底的纸扎鞋,对着光瞅了瞅,指尖沾着黄胶,黏糊糊地蹭在裤腿上也不在意,往裂开的缝隙里抹了点胶,自嘲地啧了声:“啧,想当年我也是揣着图纸跑工地的人,如今倒成了补‘鞋’的,这落差够喝一壶的。” 话虽调侃,手上的动作却不含糊,捏着纸鞋的边角轻轻对齐,生怕弄破了单薄的纸壳。
表妹的妈妈拎着个竹篮慢悠悠走来,篮子里装着给孩子们的粽子。她往坐在熟睡的外孙摊子前,守摊,也守外孙。
“五色纸嘞!一张一色,祭祖专用!高香蜡烛配齐咯 ——” 清亮的嗓子突然炸开,是肖童姐姐的女儿。她穿着藏在围裙里的蓝白校服,校服领口还露着半截红领巾,跑到面对大排档的摊板前,一手叉腰一手挥着纸钱吆喝,脆生生的声音穿透了市场的嘈杂。没一会儿,她胸前的布兜就被零钱撑得鼓囊囊,拉链都呲着牙合不上,露出几张卷边的红票子。
肖童同族的侄儿和侄儿媳妇也骑着三轮车来了,车斗里装着补的货。两人二话不说,侄儿接管了高香摊,侄儿媳妇则守着纸扎房的摊位,瞬间就把剩下的空位填满。这下每个摊位都有了专人照看,连吆喝声都变得此起彼伏。
肖童和赶回来的表妹自然成了 “游击队员”。表妹刚从棚后搬来一捆高香,转身又瞥见姐姐的蜡烛摊空了半格,抄起摞好的烛台就补上去,帆布鞋底在沥青路上磨出 “沙沙” 响;肖童这边刚给弟媳的布兜添完零钱,又瞅见侄儿的兜子里红票子露了头,快步走过去抽出塞进怀里,转身蹲到柜台下,掀开压着的塑料布,打开带铜锁的抽屉把钱放进去,锁舌 “咔嗒” 一声扣上,再用布把抽屉盖得严严实实,连个边角都不露,这抽屉里的钱是全天的营收命脉,半点马虎不得。
大排档的油烟裹着炭火味飘过来时,肖童正弯腰擦着那张临时拼的桌子,工地上寻来的模版,用两个半人高的水泥墩子架着,墩子表面还沾着青苔印。棚子铁丝架上倒挂的塑料红绳晃悠悠扫过板面,绳头系着一支纯狼毫毛笔,笔尖泡得润亮,底下悬着的 “小溪牌” 碳素墨水瓶坠得红绳绷出浅弧,铁盖被拧得严丝合缝,连瓶身的标签都没卷边。桌面上散乱的丢着圆珠笔和记号笔,桌角压着四张塑料覆膜的路引模版,印刷的 “故显考”“故显妣” 字迹被日晒得发淡,边角却被手指磨得发亮。
“岳啊!丘山 —— 岳父是丘山,岳母也得写丘山!” 肖童直起身时,嗓子已经带了点哑。她踩着双旧布鞋在桌前转着圈,目光扫过个正对着模版描字的人,声音陡然扬高,“别照抄!白星海是人家爹,你家老爷子姓啥忘了?” 有人慌忙把笔在纸上涂抹,耳根红得发亮。旁边穿灰外套的女人刚要下笔,又被她喊住:“锦业是老孙家孙子!老王家可不敢写这俩字,烧错了,当心老祖宗半夜找您说话!”
风卷着大排档的炒勺碰撞声过来,红绳晃得更急了,肖童摸出一捆捆裹着红纸的小香往桌角堆,手指刚碰到塑料包装就有人递来钱:“20 捆小香,30 块。” 她头都没抬,指尖勾过那张 50 块纸币往围裙兜里塞,另只手已经把香摞到对方怀里,“沉得很,你用塑料袋兜着。找你 20,查好 ——” 话音未落,又有人戳了戳她胳膊,“老板娘,我写不了……”
肖童立马往桌前一站,胳膊一扫就铺开三张毛边纸,笔在纸上划开个小点儿。“写哪儿的?山东?吉林?辽宁?黑龙江?” 她眼睛盯着来人,笔尖已经落在纸上。“黄三太爷,黄三太奶……” 男人刚报完称呼,她的笔已经划到了落款,“给,拿走,下一个。”
穿蓝布衫的老太太往前凑了凑:“霍家老太太,北京市密云县……”“穆家岭刘林池村是吧?” 肖童接得飞快,笔锋顿了顿,“穆桂英的穆,没错吧?” 老太太连连点头时,她已经把写好的纸递了过去,嘴里又接上了新的问话:“内蒙古?奈尔曼琪?”“邰那仁…… 朝格鲁……” 对方带着口音的回答刚落,她已经切换成地道的蒙西腔重复了一遍,笔下 “朝格鲁” 三个字刚收笔,旁边黑龙江汉子的 “五常县” 已经报了过来。
笔划过纸张的沙沙声里,肖童的口音像转陀螺似的换着 ,河北的侉腔刚落,河南的豫剧调门就冒了出来,再转眼又是黑土地的醇厚。那些背井离乡的人攥着模版站在桌旁,看着她同时应付四五支笔,嘴里还能算清小香的价钱,喉结动了动,终究没说出多余的话。
棚外的大排档飘来炒田螺的香味,红绳上的狼毫还在晃,桌角堆着的记号笔已经空了大半盒,笔帽滚得满地都是。一个穿黑夹克的东北汉子刚接过写好的包袱纸,目光就黏在了棚架下悬着的毛笔上,伸手就要去够那晃悠悠的红绳,嗓门亮得盖过了远处的砍肉声:“哎,妹儿,这毛笔咋不用?摆着当幌子看啊?”
肖童正低头往记号笔里灌补充液,墨渍顺着指缝蹭到了蓝布围裙上,闻言头都没抬,手腕一翻就把灌满的笔扔回盒里,语速快得像蹦豆子:“记号笔好使!这毛笔墨干得慢,风一吹就蹭花,写十个得废八个!”
汉子 “哦” 了一声,视线又落到悬着的墨水瓶上,指尖已经碰到了冰凉的玻璃瓶身,想往下拽拽看:“那开开让瞅瞅呗,纯狼毫配这墨,写出来肯定不亮堂。”
肖童这才抬眼,手腕一伸就勾住了系墨瓶的红绳,轻轻往上一提,刚好避开他的手。她指尖摩挲着瓶身的标签,另只手已经抓起支新记号笔往纸上划了道,语气里带点不容分说的利落:“别开了,这墨金贵着呢!” 说着就把墨瓶往棚架内侧又推了推,红绳绷得更紧,瓶身晃了晃,却始终稳稳悬在半空。
汉子愣了愣,瞅瞅肖童护着墨瓶的模样,又看看桌角堆得老高的记号笔,突然笑了:“行吧行吧,记号笔就记号笔,能让老祖宗认着就行!” 说着抓起笔,转身凑到模版跟前去了。肖童这才松了手,指尖按了按墨瓶的铁盖,确认还是拧得死死的,才又低头对付起手里的活儿。
笔在肖童指间转得飞快,刚用吉林口音念完 “章恩厚老爷子”,眼角余光就瞥见柜台底下的微宝正抱在表妹的儿子手里,胖乎乎的小手攥着个硅胶奶嘴。
肖童手里的笔尖在纸上顿出个墨点,又立马切换成山东腔应和:“菏泽市没错吧?” 趁对方低头的空当,她又写开了另一张:“周坨子镇周坨子村?”“高家屯。”
柜台那头的表妹早被围得转不开身,蓝布围裙蹭了块墨渍也没察觉,操着地道的桂林话吆喝得响亮:“庙头镇来的?红纸在这摞!” 她弯腰从纸箱里翻出沓猩红的纸,指尖敲了敲桌沿,“四塘?四塘用红纸。。” 转头又冲另个顾客扬声,“六塘南边山得用五色纸!红黄绿紫白,白的一定要,代表儿子。” 有人嫌贵,她就把纸往桌上一铺:“一块一张,五张正好五块,多烧多发!”
日头爬到头顶,今天大排档的油烟淡了许多,肖童把写好的包袱纸递出去,冲斜对面的火锅店扬声喊:“老板娘!摆两个火锅,不要别淡!”
火锅店的玻璃门 “吱呀” 响了声,老板娘从收银台后探出头,扎着丸子头的脑袋左右晃了晃,眯眼数着肖童摊位前的人。“28 个呢?表姐!比昨天还多 6 个,昨天那锅饭都见底了,今天两锅都不够!” 想起昨天空得能当锣敲的高压锅,她忍不住抿嘴笑出了声。
“换大锅煮!” 肖童一边帮顾客写包袱纸,一边打趣,“不别淡就好。”
老板娘先是一愣,随即拍着柜台笑起来:“舅舅回来了!舅舅回来了!”
“可别打死了啊!” 表妹刚把一沓五色纸塞给顾客,抽空插了句嘴,手上还不忘比了个挥棍的动作。
“哪能呢!不打死!” 老板娘笑着应着,转身就往后厨跑,没过多久就传来 “嘭嘭嘭” 的砍肉声,肉屑溅在砧板上的脆响隔着几米都听得清。
“记住啊,不要别淡!” 肖童又喊了一嗓子。
“知道啦!” 后厨里传来老板娘含混的回应,伴着菜刀落地的轻响。
四川来的刘姐正好递完钱,把两人的桂林话听得真切,转头就往东北人的堆里传:“哎哎,她们说‘舅舅回来了’,这啥典故啊?” 一群东北人立马围了过来,大嗓门吵得像开了锅:“就是啊,妹儿,给讲讲呗!”
肖童刚拿起笔,被吵得头都大了,强打精神摆了摆手:“不赶趟不赶趟,下次再说!” 话音刚落,又有人举着模版凑过来,她立马转了话头:“哎,您那写啥呢?山东省?日照市?哦,辽宁省新民市法库县三面船镇华屯村!好嘞,闫拖小老爷子,给您。”
刘姐却不依不饶,往前凑了两步,胳膊往桌沿一搭:“妹儿,你今儿不给我讲,我可就赖在这儿不走了!” 她这话一出口,周围的人都跟着哄笑起来,红绳上的毛笔晃得更厉害了,墨水瓶撞在棚架上,发出轻轻的 “叮咚” 声。
“行,行,行!给你说,但都往后捎捎,别挡着人写字!” 肖童被刘姐缠得没法,猛地直起身,撸起袖子往腰上一叉,活脱脱一副北方人要干架的架势 —— 其实嘴角早憋不住笑意。她太懂这群东北客的性子,闲时爱凑个热闹,平日里买香买纸也从不含糊,都是熟门熟路的主顾。
周围的人立马哄笑着往后退了半尺,有人干脆搬了个小马扎坐下来,手机镜头都对准了她。肖童指尖敲了敲桌角的路引模版,清了清嗓子,故意拖长了点调子,带着几分说书人的架势:“这故事可有老鼻子年头了 —— 说是啊,有个舅舅,赶早挑了一担盐去集市上卖,到傍晚还碰上个鬼天气,天黑得跟泼了墨似的,雨下得能浇透棉袄,回不了家喽,舅舅就找了一户人家借宿。”
她一边说,一边顺手抓起支记号笔,在纸上飞快记下 “黑龙江省双鸭山市”,眼睛却瞟着围观众人,手还虚虚比了个 “熬粥” 的动作:“哪料到那户人家穷得是叮当响,只能就给舅舅熬了一锅野菜粥 —— 您猜咋着?啥啥调料没有!舅舅舀了一勺尝,眉头皱起,嘴里直念叨‘别淡’。”
这话一出,刘姐立马插了句:“‘别淡’就是没味儿呗?”
“可不是!” 肖童拍了下桌子,笔锋一转写好 “集贤县”,又切换回桂林腔学舅舅的语气,“桂林方言就这说法,没盐没味的东西,都叫‘别淡’。” 她顿了顿,故意卖了个关子,见众人都伸长了脖子,才接着讲:“舅舅心善啊,掏出勺子,大方挖了一勺盐给那家人,那人家高兴坏了,回手就给舅舅碗里撒了一大把 ——”
“哎哟喂!” 肖童突然拔高嗓门,捂着嘴学舅舅被咸到的模样,眼睛瞪得溜圆,“‘妈耶,打死卖盐佬了!’”
这一嗓子学得惟妙惟肖,周围的人笑得前仰后合,有个东北大哥笑得直拍大腿:“这家人也太实诚了!”
“后来这故事就传开喽!” 肖童趁笑声间隙,抬头冲等着代写的大姐问:“啥镇啥乡?没啦?好嘞,姥姥姥爷姓啥?姥爷姓沙?记下了。” 笔在纸上 “刷刷” 走,嘴里没停,“老百姓就编了说法:粥没放盐,就是‘舅舅回去了’—— 舅舅走了,就没盐了呗;盐放多了,就是‘打死卖盐佬’;要是喊‘打死舅舅’,那指定是咸得齁人!”
人群里立马炸开了锅:有人举着手机录个不停,屏幕映得脸发亮;有人掏出皱巴巴的烟盒纸,歪歪扭扭记着 “别淡 = 没盐”;还有几个正描路引的,手里的笔停了,耳朵却竖得老高。更有甚者挤到桌前,扯着嗓子喊:“快给我写!我那祖宗可等不及了!”
“急啥?赶趟着呢!” 肖童把写好的包袱纸递出去,又铺开一张新纸,记号笔在指间转了个圈,语速快得像打快板,“今儿才正清明,老规矩讲究‘前三后四’,前头三天,后头四天,中间一天,满打满算八天!这才过了四天,还有四天呢,赶趟!” 话音未落,她已经接住另一个顾客递来的模版,笔尖落下,“辽宁省沈阳市…… 好嘞,张桂兰老太太是吧,哦,铁岭啊?”
红绳上的狼毫还在晃,墨水瓶安安稳稳悬着,桌角的记号笔换了一支又一支。肖童的声音混着笑声、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顺着风飘向大排档,连火锅店老板娘探出头来听故事,都忘了手里还攥着刚砍好的肉。
火锅店方向突然传来 “哐当” 两声,老板娘顶着一头汗跑出来,手里拎着两个冒尖的铝制火锅,腾腾热气裹着牛油香直往人鼻子里钻。紧随其后的小伙扛着两个锃亮的高压锅,锅底还沾着新鲜的米汤印,“咚” 地搁在棚子前。
28 个人不用招呼就自觉分了两组,围着火锅站成半圈。先上桌的人早把筷子攥得发烫,刚夹起一筷子青菜往沸汤里涮,红油就溅到了袖口,也顾不上擦 ,锅里的肥牛卷刚沉底就被抢空,冻豆腐吸饱了汤汁,咬开时烫得人直咧嘴,却舍不得松口。“老板娘再添把菜!” 有人扯着嗓子喊,话音未落,另一组人已经端着空碗在旁边等,眼瞅着锅里的热气慢慢矮下去,刚换上来的一拨又把筷子戳了进去。
老板娘在后厨听得真切,砍菜的动作快得带出风,菜刀落在白菜帮上 “咔咔” 响,菜叶碎片溅得满地都是。她时不时探出头往棚子这边望,见高压锅的气阀 “滋滋” 冒白汽,嘴角就忍不住往上扬。
表妹终于抽了个空当,从锅里夹了块炖得软烂的土豆,又舀了半碗浸着油花的米饭。她站在棚子中央,目光像扫网似的掠过各个摊位:见纸钱堆旁少了捆扎绳,顺手从兜里摸出一卷扔过去;瞅着香烛摊的火柴快没了,又往那边指了指备用箱。路过柜台时,她把碗往儿子手里一塞,小家伙正趴在柜台下逗微宝,接碗的动作熟稔得很,扒拉着饭往嘴里划,米粒顺着嘴角往下掉,也没空擦。
日头往西斜了斜,市场里的喧闹像被抽走了似的。原先堆得和棚子齐高的纸钱垛,如今只剩几个塌下去的空纸箱,边角还沾着零碎的金箔纸;大捆的高香早没了踪影,只留几缕淡青色的香灰粘在桌角;摊板上的纸扎摆件稀稀拉拉,蜡烛还剩压烂的,掉色的,纸糊的冰箱门、彩电也早没了踪影,连棚子横梁上挂着的纸扎房子都只剩根晃悠的细绳。肖童的姐姐收拾着记号笔帽,表妹的弟媳趴在空纸箱上睡着,头发贴在汗湿的额头上。肖童刚把最后一张包袱纸递出去,柜台里传来微宝的哭声,她弯腰把孩子背到背上,布带往腰间勒紧时,摸了摸怀里的钱袋 , 沉甸甸的,是一天的营生,也是微宝的奶粉钱。她拐进角落换尿片时,瞥见地上的香灰沾在蓝布围裙上,像撒了把碎星。突然想起师傅的话:“脸不脸的不要紧,看得见心就行。” 她低头看微宝的笑脸,指尖蹭掉孩子脸上的纸灰,嘴角弯了弯。
表妹站在棚子口,望着肖童的背影,抬手抹了把汗,擦掉儿子嘴角的米粒。火锅还冒着余温,锅底的青菜泡得发白;悬着的狼毫毛笔晃了晃,墨水瓶上的标签被风吹得卷了边。她弯腰捡起地上的纸扎碎片,是个没卖出去的小司机,眉眼还挺清晰。“明天给买个怪兽。” 她对着儿子轻声说,风卷着纸灰飘过,落在空纸箱上,没了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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