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非真立在宽绰疏朗的前庭内,最安静的角落。
他看着不远处,照着他的相貌,在画板上笔墨横姿的画师,感觉彻底被苏千誉拖上了贼船。
无奈的是,他无法离开,因与苏千誉约好此地相见,配合还少丹拍卖时的一切宣传。
这是昨晚,苏千誉突然造访他家,讨价还价来的交易。
想想那浮夸的场面,顾非真眼锋一掠,吓的画师手抖,笔尖一挑,愣是勾出一道长眉飞扬,将那俊朗冷峻的脸,变得古怪滑稽。
画师嘴角抽了抽,忙点头哈腰的赔礼,“在下受雇于金匮院,画下今日盛况。来这里的人,大多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每一位都不能于画卷中含糊。您风度格外出众,在下这才着重笔墨,望见谅。”
在大唐,敢说自己方寸之间,气象万千的地方,非金匮院莫属。
金匮院一年一度的拍卖,连圣人都会派人参加。
为保竞争公平,防止参与者故意奉承,或心怀惧意拱手相送,圣人还特令内侍省的人便衣入场,禁止大肆宣扬,且只拍一件,若无好物则不拍,彰显仁慈大度,给足了民间收藏面子。
而登上画师画卷的宾客,皆是来自全国各地,验证了财产身份,够资格的富、贵、大家,或代替主子竞拍的心腹。
待拍卖结束,画卷将会依年次,收录在金匮院的典藏室,既是纪念,又是千百年后价值不菲的吉光片羽。
画师也将因此名气更上一层。
顾非真不了解此中弯弯绕绕,无意为难画师,只是不喜繁琐嘈杂的交际,望着三五成群,虚与委蛇的众人,暗自不满苏千誉怎还不出现。
好在等了片刻,一道娇艳身影走进,正是苏千誉。
她一边与徐浪、薛大掌柜等几位商贾寒暄,一边东张西望。
发现顾非真后,苏千誉匆匆辞别几人,快步走到他身前,粲然笑道:“通往这里的三条街巷太堵了。让您久等,抱歉了,掌院。”
“无妨。”顾非真冷然的神色,渡上一层温润,目光望着背身而去的徐浪,挑眉道:“你与他交好?”
苏千誉不明所以,诚实道:“不。我们是纯粹的生意伙伴。至于私下,泛泛之交尚未达到。您为何突然提及他?”
顾非真正经道:“此人天庭宽阔饱满,山根高挺,虽有富贵相,但脚长于身,眼四白,双轮喷火,声焦而散。结合其神韵,当下乃大凶之相。”
苏千誉一愣,蓦地联想到自己近日与徐浪的合作,忙道:“劳烦您细致说说。”
“依相学,他的气运简单、极端。脾气暴躁、报复心重、狠毒自私,年轻发迹,背过人命。尤其那四白眼,本就属极凶,又添贯珠红丝,红色属火,眼白属金,眼球属水,金生水,水克火,一片混乱,照此下去,他极可能因自身恶果而倾家荡产,命丧黄泉。”
顾非真说的轻松,苏千誉听的心惊无言。
见苏千誉垂头似有思索,顾非真意味深长道:“不要外泄,不要提醒他。每个人都有他的命数。过深介入他人因果,必会累及自己,是好是坏,难以预料。你若与他合作,小心为上。宁做予他结果之人,不做替他去死之羊。”
苏千誉心中震悚,他几乎无差的道出她所想,听起来是善意的建议,可足以看出心机似海。
这样的不谋而合,总那么一点别扭。
“您的箴言,我铭记于心。”苏千誉恢复往日艳丽的笑意,冲就近的画师招了招手,“拍卖马上开始,您赏脸,我们先合个影,而后带您进去。”
画师心领神会,做了个放心的手势。
接着,苏千誉站在顾非真身侧。
二人并肩,袖袍相叠。
画师精妙的将苏千誉靠近顾非真时,顾非真侧头相望的那一瞬,画了出来。
在最不起眼的角落,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好啦。”苏千誉笑呵呵的做出了请的姿势,“走吧。”
二人绕过荷池,踏入亭廊,一路步履姗姗。
顾非真忽然开口:“我很佩服你,苏大东家。”
苏千誉纳闷疑问:“何出此言?”
顾非真悠悠道:“明明满腹算计,却还能展露天真无邪。”
苏千誉撇撇嘴:“哦。您直说我装模作样呗。”
“这叫真情流露。人有多面,未必虚假。做何姿态,舒服便好。再说,没见您厌恶到赶走我呀。”苏千誉恣意的回应。
顾非真没有接话,不过,心情似乎好了几分,神采也越发柔和。
“到了。”苏千誉指着前方一座丹楹刻桷的巨大宅子,满眼期待的看向顾非真,“一会儿可全看您的了。”
两人进门时,大堂已富贵济济,座无虚席。
苏千誉飞快扫视全场,目光在四排左数第一位的男人身上顿了顿。
那男人着翻领金乌色胡服,华而不缛,仅背影便风仪倜傥,正是安禄山。
“请。”苏千誉带着顾非真自左侧过道前行,不时有人侧目打量,窃窃私语。
安禄山亦与苏千誉浅浅对视,冷漠似不曾相识。
然他视线扫过苏千誉一旁的顾非真时,眼神骤然锐利,在听到旁人夸赞苏、顾二人“才子佳人”时,更是迟迟不肯移开。
直到顾非真回头,安禄山才藏起敌意,不屑的看向别处。
待来宾尽数到齐,拍卖师带着各种宝贝正式叫价。
所有拍品分作两大类,先当世名品,后历代古董。
苏千誉的还少丹,于前者中展出。
在它之前的,首先是张说与苏颋去年共同创作的诗文一册。
二人莫逆之交,统领大唐文坛,纵横朝野,位高望隆,为燕许大手笔有生之年的唯一一次联手。
接下来,是仕途、文笔,皆蒙前二位推藉后进的张九龄、贺知章、王湾,亲笔成名作。
其中,贺知章又多出一篇,与后出场的张若虚《春江花月夜》、张旭独成一派的草书、包融的《登翅头山题俨公石壁》,组合成吴中四士,堪称参透红尘之作。
最让众人惊喜的,是画圣吴道子的一幅前所未见的《剑圣裴旻月下舞剑》图。
近三年,大唐出了一个新的组合,叫三绝,即张旭的草书,裴旻的剑舞,李白的诗词。三人之作,以倘佯恣肆、睥睨天下、波澜壮阔之气无人可及冠绝。
只一点遗憾,此番拍品,李白又没出现,金匮院几月前便遣人四处寻找,却总是闻声无影。
苏千誉小声惋叹:“可惜。若吴道子的画上,添一首李白的题诗,吴带当风定会气贯长虹,更上一层。”
“大唐,还真是风流昌隆。”顾非真听着拍卖师细致精彩的介绍,定定的看着画作,似观赏,又似穿透纸张,看到了梦幻泡影般怅然若失,喃喃自语。
苏千誉一直盯着台上,并未注意到顾非真的神态,得意与自豪盈满胸怀,“当然。诸多名士不仅才华横溢,更有辅佐圣人安邦定国之大能。您亦堪称如此。对了,您一身绝学,不知师承哪位前辈?”
顾非真对这突如其来的赞誉,未露出半份受用之色,回眸冷冷一瞥,“重要吗?”
苏千誉举起手里的号牌,在一位商人叫价后,弹指间加了一千贯钱,神态自若如家常便饭。
接着,她对顾非真莞尔一笑,道:“忽然想起,随口问问。个人拙见,宗教功法、江湖术数,除却自身的天赋慧根,应皆有师承。那些高深的秘籍和术法,也非凭一腔热血就能触及与修成的吧?”
顾非真有一瞬间的木然,喉头滚动两下,似有话语哽咽,冷硬道:“不记得了。走火入魔,失忆了。”
苏千誉终于瞪大了眼,扭头专注的望着顾非真,恰好捕捉到了他脸上几近褪去的怨愤与悲恸。
她看得出来,他说的是假话。
即是有意遮掩,便不好刨根问底了。
苏千誉顺着接道:“那……如今,您的修行回归正途了吗?”
“正途?”顾非真嘴角衔着讽刺的笑,“我倒要请教下苏娘子高见,何为正,何为邪?”
霎时间氛围骤寒。
苏千誉恐辨致不欢而散,可对方咄咄逼人,大有抬杠到底的气势,显然沉默或生硬的转移话题,亦非优选。
她顿了顿,稍稍提起裙摆,将右脚伸出,示意顾非真向下看。
顾非真低头,只见一只穿着金丝绣蝶云头履的脚,端正的朝向前方。
“喏,这是正直向前。”苏千誉言罢,脚尖向旁一转,“这是歪斜而行。”
随即,她收回脚,裙摆一松,盖住鞋面,笑道:“看路怎么走咯。”
顾非真脸上的讥讽与强硬倏忽消散,调侃道:“你太极打的很好,足可入高手之列。”
“过奖过奖。”苏千誉调皮一笑,心里却起了好奇。
顾非真喜怒无常的背后,必有她意料不到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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