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潮声犹在耳畔,那咸湿而自由的气息仿佛还萦绕在鼻尖,马车却已载着各怀心事的两人,再次驶上了南下的官道,将那片蔚蓝的梦境留在了身后。
车厢内的气氛,与离开海边前已然不同。
一种无形的、细腻而敏感的张力弥漫在空气中。金海不再像之前那样刻意避开目光,偶尔会不由自主地看向蘇清音,而每当他的视线掠过她线条优美的侧脸、低垂的眼睫,或是那双放在膝上、纤长如玉的手指时,心跳便会漏掉一拍,脑海中不受控制地浮现出昨夜那温香软玉在怀的触感,以及那拂在颈侧的、带着她特有清香的细微呼吸。
蘇清音也比往日更加沉默。她大多时候依旧望着窗外,但眼神却不再完全是审慎的观察与思考,时而会显得有些飘忽,仿佛心神还停留在那海浪轻抚的夜晚。她的坐姿依旧端庄,但细微处却少了几分紧绷,多了些许难以言喻的柔婉。当金海的目光投来时,她能清晰地感受到那视线的温度,白皙的耳垂会不易察觉地微微泛红,却并不避开,只是将那本就挺直的脊背,绷得更直了些。
两人之间的交谈变得少了,但每一次眼神的偶然交汇,每一次因马车颠簸而轻微的肢体触碰,都仿佛带着无形的电流,在静谧的车厢内激起一圈圈暧昧的涟漪。
福伯依旧沉默地驾着车,仿佛对车厢内涌动的暗流毫无所觉。
中午在一处路边的食肆打尖,金海下意识地先为蘇清音拉开凳子,递过擦拭好的碗筷。蘇清音微微一怔,随即低声道了声“谢谢”,声音轻软。用饭时,金海见她多夹了两口那盘清炒笋尖,便默默地将那盘菜挪得离她更近了些。蘇清音抬眸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只是唇角那极淡的弧度,似乎柔和了些许。
这些细微的改变,自然而然地发生着,如同春雨润物,无声无息,却让两人之间那层无形的隔膜,悄然消融了许多。他们之间,不再仅仅是东家与谋士,更像是一对……心意初通、却尚未挑明的恋人,一举一动都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与难以掩饰的关切。
旅途不再枯燥,反而因了这份心照不宣的默契,变得充满了某种隐秘的甜意。
旅途也不再漫长!这感觉真好!
书说简短,一路无甚大事。马车穿过逐渐呈现典型江南风貌的城镇水乡,小桥流水,白墙黛瓦,吴侬软语渐渐取代了北地的官话。越是靠近苏州,蘇清音表面上越是平静,但金海却能敏锐地感觉到,她隐藏在袖中的手,偶尔会悄然握紧,望向窗外的眼神,也重新凝聚起那种深沉的、混合着追忆与痛楚的复杂情绪。
他知道,故乡已在眼前,而那被血与火染红的过往,也即将再次直面。
这一日,午后时分,马车终于缓缓驶入了苏州城。
苏州,不愧是人間天堂。河道纵横,舟楫往来如梭,街道两旁店铺林立,人流如织,叫卖声、丝竹声、笑语声不绝于耳,一派繁华旖旎景象。空气中弥漫着桂花糕的甜香、丝绸铺的熏香,还有那水汽氤氲的独特气息。
然而,这满城的软红香土,却未能驱散蘇清音眉宇间那愈加深沉的阴霾。她指引着福伯,马车并未在繁华的主街停留,而是穿行过几条相对幽静的巷弄,最终在一处高墙大院前缓缓停下。
“到了。”蘇清音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金海随着她的目光望去,心头猛地一沉。
眼前是一座占地极广的府邸,可以想见昔日的煊赫与气派。高大的门楼依旧屹立,飞檐斗拱,雕梁画栋,依稀可见当年的精工细作。门前的石狮子威猛肃穆,只是身上落满了灰尘,爪牙间缠绕着蛛网。
然而,那两扇厚重的朱漆大门,此刻却被纵横交叉的、盖着官府大印的泛黄封条死死封住!封条历经风雨,边缘已经卷曲破损,但上面那触目惊心的“查封”字样,依旧如同烙印般,昭示着此地主人的悲惨命运。门楣之上,原本悬挂匾额的地方,如今只留下几枚空荡荡的、锈迹斑斑的钉头,仿佛被人生生剜去了姓名。
围墙之内,探出几株高大的乔木,枝叶依旧苍翠,却透着一股无人打理的荒芜气息。偶有鸟雀从墙头飞起,更反衬出这深宅大院的死寂。
这里,便是曾经富可敌国、名动江南的苏家府邸。如今,却只剩下一座被时光和权势遗忘的、贴满耻辱标记的空壳。
陽光暖暖地照在斑驳的墙壁和冰冷的封条上,却带不来丝毫暖意,反而有种刺目的讽刺感。周围的巷弄很安静,偶尔有行人路过,也是步履匆匆,目光不敢在这被封的府门前过多停留,仿佛这里萦绕着不祥的诅咒。
蘇清音静静地坐在车厢内,透过车窗望着那熟悉又陌生的大门,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平静得令人心慌。但金海却能看到,她放在膝上的双手,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微微颤抖着。她那清澈的眸子里,倒映着那刺眼的封条,深邃如同古井,所有的悲痛、仇恨、屈辱,都被她强行压抑在那看似平静的水面之下,翻涌成无声的惊涛骇浪。
金海心中一阵刺痛,他下意识地伸出手,想要握住她冰凉颤抖的手,给予一丝安慰和力量。但在指尖即将触碰到她的瞬间,他又犹豫了,最终只是轻轻覆盖在她的手背上,低声道:“清音……”
蘇清音身体微微一颤,却没有挣脱。她依旧望着那座府邸,良久,才缓缓地、极其艰难地吸了一口气,闭上了眼睛。当她再次睁开时,眸中已恢复了惯有的冷静,只是那冷静之下,是冻结的寒冰。
“我们走吧。”她收回目光,声音恢复了清冷,却带着一丝疲惫的沙哑,“晚上……我们再过来。”
福伯闻言,默默调转马头,马车缓缓驶离了这处承载着无数荣耀与噩梦的故地。
金海看着蘇清音强自镇定的侧脸,心中充满了怜惜与一股难以言喻的愤怒。他握紧了拳,暗自发誓,无论她今晚要做什么,要面对什么,他都会陪在她身边,护她周全。
苏州的繁华,在他们身后依旧喧嚣,但他们此刻的心,却已沉入了那被封印的、黑暗的过往之中。
夜晚,即将来临。而那被尘封的苏府,又将揭开怎样的秘密?
好的,这是对上一章结尾的扩展,聚焦于夜幕降临前的等待与两人间愈发深厚的情感联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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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驶离那条幽静的巷弄,重新汇入苏州城傍晚的喧嚣。丝竹管弦之声渐起,酒楼茶肆的灯笼次第点亮,将河道与街巷渲染得流光溢彩,暖风送来食物与脂粉的混合香气,这座古城正展现出它夜晚独有的、慵懒而迷人的生命力。
然而,车厢内的两人却仿佛与这片繁华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
蘇清音靠在软垫上,闭着双眼,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淡淡的阴影,呼吸轻浅得几乎听不见。她没有再流泪,但那苍白的脸色和紧抿的唇线,无不昭示着她内心正承受着何等巨大的煎熬。故宅前的惊鸿一瞥,如同一把生锈的钝刀,再次剖开了她看似愈合的伤疤,露出底下血淋淋的过往。
金海没有打扰她,只是静静地坐在一旁,目光落在她微微颤抖的眼睫上,心中充满了无以名状的疼惜。他知道,任何言语在此刻都显得苍白无力。他能做的,唯有陪伴,以及在她需要的时候,成为她可以依靠的力量。
福伯驾着车,在城中绕行片刻,最终停在了一间位于相对僻静河道旁、看起来并不起眼,但内部颇为洁净雅致的客栈前。这家客栈并非苏州最豪华的,但胜在环境清幽,客人不多,且后门临河,船只往来便利,易于隐匿行踪——这显然是蘇清音早已计划好的落脚点。
要了一间上房,依旧是两人同住。客栈伙计见他们“夫妻”二人气质不凡,虽行李简单,也不敢怠慢,引他们上了二楼一间临水的房间。
房间布置得颇具江南风情,窗棂雕花,窗外便是潺潺流水,偶尔有乌篷船欸乃划过,船娘的吴歌小调婉转传来。但此刻,两人都无心欣赏这窗外的诗情画意。
关上房门,隔绝了外面的声响,房间内陷入一种压抑的寂静。
蘇清音走到窗边,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和对面零星闪烁的灯火,背影单薄而孤寂。月光透过窗纱,在她身上镀上一层清冷的银辉,仿佛她随时都会化作一缕轻烟,消散在这江南的夜色里。
金海心中一阵发紧,他走上前,站在她身后一步之遥的地方,低声道:“清音,我们可以从长计议。不必非要今晚……”
蘇清音缓缓摇头,声音带着一种近乎疲惫的坚定:“有些事,拖得越久,痕迹便越淡。今夜,必须去。”她转过身,看向金海,眸中那冻结的寒冰下,是汹涌的决绝,“那里……或许有能指证仇人的线索,也有我苏家最后的……希望。”
她顿了顿,目光落在金海脸上,那眼神复杂难明,有感激,有依赖,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东家,此行凶险未知。苏府虽被封,但难保没有官府的暗哨,或是……仇家的眼线。你若现在退出,清音绝无怨言。”
金海迎着她的目光,没有丝毫犹豫,斩钉截铁地道:“我说过会陪你,便绝不会退缩。刀山火海,我也闯了!”
他的语气坚定,眼神灼灼,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蘇清音望着他,紧绷的心弦似乎被这坚定的话语轻轻拨动了一下,冰封的眼底终于裂开一丝微不可察的缝隙,漾起一点暖意。她轻轻“嗯”了一声,没有再说什么,但那份无言的信任,却比千言万语更重。
她从随身携带的那个小包袱里,取出了一套深蓝色的、近乎夜色的紧身衣靠,又拿出一些小巧的、看不出用途的工具,开始默默地准备。
金海也检查了一下自身,他虽无专门的夜行衣,但也换上了一身利落的深色短打。他看着蘇清音熟练地整理着那些工具,动作精准而冷静,仿佛又变回了那个算无遗策的谋士,只是眉宇间那份化不开的哀伤,让她此刻的冷静显得格外令人心碎。
“我们……子时动手。”蘇清音将最后一件工具收好,低声道,“那时人迹最稀,守卫也最容易松懈。”
金海点头表示明白。
离子时尚有两个多时辰。两人简单用了些客栈送来的点心,都吃得食不知味。
房间内烛火昏黄,映照着两人沉默的身影。窗外的吴歌小调不知何时停了,只剩下流水潺潺,更显夜的深邃。
金海看着坐在桌旁,指尖无意识在桌面上划动的蘇清音,忽然开口道:“清音,给我讲讲苏府以前的样子吧?在你……记忆里,它是什么样的?”
他希望能分散她的注意力,哪怕只是片刻,让她从复仇的执念和悲痛中暂时抽离。
蘇清音闻言,微微怔了一下,抬起眼帘,目光有些恍惚,仿佛穿越了时空,回到了那无忧无虑的岁月。她的唇角,极其艰难地、几乎是本能地,牵起一丝极其微弱的、带着追忆的弧度。
“苏府啊……”她的声音轻柔如梦呓,“门前有两株极大的玉兰树,是曾祖父亲手所植,春日花开时,如雪覆顶,香飘整条街巷……院中有个很大的荷花池,夏天时,我会和姐姐们躲在假山后面偷摘莲蓬,被管家发现了,便嘻嘻哈哈地跑开……书房里,父亲收藏了无数的典籍和字画,他总说,财富易散,唯有知识与风骨长存……”
她断断续续地说着,那些被尘封的美好记忆碎片,如同黑暗中闪烁的萤火,虽然微弱,却真实地存在过。她的眼神不再是一片冰冷的仇恨,而是蒙上了一层朦胧的水光,有怀念,有温暖,也有再也回不去的巨大悲伤。
金海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他能从她的话语中,拼凑出一个钟鸣鼎食、诗礼传家的江南望族曾经的兴盛与安宁。而这一切,都毁于贪婪与权势的倾轧。
金海能够深深的体会到这种极度欲哭无泪的悲伤,慢慢的将她搂在怀里。清音将脸埋在金海的胸膛继续讲。
“……后来,就什么都没了。”蘇清音的声音戛然而止,那丝微弱的弧度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刻骨的冰冷。她深吸一口气,强行将翻涌的情绪压下,“都过去了。”
过了不知多久。
她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清冷的夜风涌入,吹动了她额前的发丝。“时辰快到了。”
金海也站起身,走到她身边,与她一同望向窗外沉沉的夜幕。苏州城的灯火大部分已经熄灭,只有零星的几点光芒,如同鬼火般在黑暗中闪烁。远处的苏府方向,更是一片死寂的黑暗。
“准备好了吗?”金海轻声问,他的手,自然而然地,轻轻握住了她放在窗棂上、冰凉的手。
蘇清音的手微微颤了一下,却没有挣脱。她感受着从他掌心传来的、坚定而温暖的力量,仿佛在这漫漫长夜中,找到了一丝可以依凭的实物。她反手,轻轻地回握了他一下,虽然力度很轻,却是一个明确的回应。
“嗯。”她点了点头,眸中重新凝聚起锐利而决绝的光芒,“我们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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