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腾和康文玉像许多不敢回国又不愿加入缅甸国籍的老兵一样，艰苦地生存在缅甸的荒蛮之地。
连绵数日的阴雨在傍晚朅休，雨水滋养了渴求甘霖的植物，也让天空勾勒出一道唯美的彩虹、大地新增了几垛可怜的垝垣。
“老康，生日快乐。”景腾端来一碗绿汪汪的野菜面，搁下一瓶苞谷酒，难为情地说，“等豝下了崽，长到能卖了，我拿它们换些好酒好菜，给你补办个像样的生日宴。”
“今日乐，日日乐，乐自由我？残月情，残残情，情凄意切！”康文玉百感交集地说，“有酒有长寿面够好啦！”
“我去抓两把花生来，我们一起喝点酒。”景腾愧疚于固守缅甸的日子，康文玉劬心地为解决众兄弟的生计奔波劳碌，落下了严重的肺病和生理疾病；康的生日，他却因面粉有限，只能为他做一份掺入了麦麸的面条，“酒这个东西，天天喝没意思，不喝吧，好像更没意思！”
康文玉粲然一笑道：“你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在意的是如何消除彷徨与寂寞。”
“有你在，我怎么会寂寞呢？”
“面对看不到希望的明天，每个人都会胡思乱想，即使有人聊天，也是强颜欢笑，内心却是孤独的。”
景腾笑了笑，旋去酒瓶盖，给康文玉的碗倒入少许，给自己倒了半碗。
从满怀希望的蓄势反攻，到美人迟暮的无人问津；留守缅甸、资金和武器依赖空投补给的国军将士逐渐遭宝岛淡忘、抛弃，为了生存，大多转型为鲂鱼赪尾的田驺，犹如放置太久的罘罝，历经风雨，落魄成自生自灭的朽缗，无地愬苦！
如歌如泣的雝雝，难以涤畅景腾内心的慉结。他拿着铁锨，铲起坍塌在院子里的墙泥，加固海棠的根基。一丝不苟的他，希望有个利落的方寸之地，迎候芳华已逝、陆续飘落的垂丝海棠花。
回家，大多数老兵至死的心愿！有些幸运的老兵在缅甸娶妻生子，有了自己的安乐窝，于是每逢佳节，才偶尔念叨记忆里的那个家；而有些老兵，孤苦伶仃地置身郊隰，过着逋讁一般郁郁寡欢的生活，奢望死在故国或埋在故国。
守得住繁华，耐得住寂寞。远征将士守得住冲锋陷阵的“繁华”，却耐不住四面楚歌的“寂寞”。
净胡尘，誓扫倭奴不顾生。轰轰烈烈的抗日战争胜利结束，远征的将士突然不知何去何从——以军人的身份回国意味着打内战，放下钢枪回家又恐难逃秋后算账——立场鲜明的政治斗争，胜出的一方是血腥汎埽另一方，还是虚怀若谷地接纳、携手共进？
小腹部酸胀的不适感唤醒了沉睡的康文玉；他看了一眼墙角的尿桶，慢慢地爬起，蹒跚着过去，滴滴答答地排解似有似无的小便，直到失去了耐心，才心有不甘地提起裤子勒紧了腰带，之后回到床边，拖出床下的满爰，取出旃毳，披在身上，艰难地走到门口，呆滞的目光落在了火红的海棠上，说：“众生都将玫瑰比喻爱情，在我看来，海棠更能代表。”
景腾停下转战夯实围墙的铁锨，细致地观察着海棠。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我名为你的从属，实是你切切偲偲的兄弟。你知道我此生最大的遗憾是什么吗？是月老没有给我一段美好的爱情。有美一人，婉如清扬。我希望遇到这样的一个女子，跟我一起哭，一起笑，一起面对生活中的点点滴滴；日晴劳作，天阴听雨，夜来鱼水之欢。从懵懂的丱岁，到戎马的壮年，我褰裳躩步地走过，家规国法，细大不踰。到头来怎么样呢？我得到了什么？我已是双鬓斑白的老人了，即使有瘳健的一天，也没有花前月下的闲情逸致啦！”康文玉点燃了一支香烟，抽了一口，剧烈地咳嗽。
景腾走过去，夺下康文玉手指间哆嗦的香烟，扔在地上，旋转脚尖碾碎：“还记得淞沪的双儿吗？多么聪明伶俐的一个姑娘。啸天兄去香江时，夫人让她一起去；她拒绝了，因为她惦念安庆的家人，想跟家人团聚。我最后一次见到她是在金陵见到的赤身裸体的她。她死得凄凉，死得凄惨，死得亲人不知道！月老欠她爱情吗？还是命运该给她安排得美满一些，让她和她的家人团聚、幸福的生活？金无足赤，人无完人。月老可以给你一个颜如玉的女子和一段甜如蜜的爱情，但你能保证她不会离你而去吗？或是她红颜薄命，得了不可治愈的疾病，留下满腔遗憾的你摧肝裂胆地流连红尘？好比你我。你年轻时跟我冲锋陷阵，老了，我却拿不出钱给你治病；我表面不说，内心却饱受煎熬、日夜自责。站在你的角度，年轻时跟你吃苦受累的女人年老了生病，你没钱为她治疗你是怎样的一种心情？天若有情天亦老！两口子有两口子的好，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妙。我们所遇见所认为的所有不济，都是命运给予我们的最好。”
一阵风吹来，麃摇的枝头朵朵芬芳的花儿纷纷落下。
“慈不掌兵。”景腾放下铁锨，拣起一朵海棠反反复复地观赏，“每次残酷的战役过后，我都铁石心肠地要求你用最严苛的方法训练补充来的新兵，即使他是古板的刍荛，也要尽快熟悉战斗技能，抗击嚚猾的敌人。因为无老兵可用，我自欺欺人地认定他们可以挽起一切危难；结果到了战场，他们儇浮的战斗力，使身为指挥官的我无地自容！那时，我的无地自容竟然不是因为他们丢失了性命，而是我害怕对手的讥笑！”
康文玉抬起伸直的双臂，看着自己不伦不类的穿着，笑着说：“今天的我饔飧不继，疾病缠身，没有一套像样的要襋，难道是上天对我当初罔顾他人生命、蚍蜉撼树的报应？采葑采菲，那时的我们不拿敢于舍身取义的同胞羸弱的身体去拼，又能怎么做呢？”
“死去的兄弟责怪不了我们了，活着的会在背地里怪罪我们吗？他们会不会在吃饭、睡觉，或者和别人谈天说地时伤感地说到我们的绝情，捶胸顿足地咒骂我们？不会！通情达理的他们会从自身找原因，包容我们的冷酷无情。岁月无情却公平。它将人慢慢变老，同时也带走了人的浅薄无知。木欣欣以向荣，泉涓涓而始流。善万物之得时，感吾生之行休。我们已是黄土埋到脖子的人了，想想过往的意气风发，我们还要带着遗憾离开这个世界吗？放下吧，坦坦荡荡地走，像来时那样，心无杂念，赤条条的。”
“景兄，我应该比你先走。你体会不了我每夜起床十多次，憋了尿却解不出的痛苦……生不如死啊！你也老了。我走了，你不必刻意替我找青松翠柏、清风明月的地方安葬，就把我埋在这棵海棠树下吧；每年的清明，在它最美的时候，我悄悄地爬上它的枝头，闻着花香，遥望北方，枌榆松楸。”
“好，不论我们谁先走，活着的那个只要还有一口气必须把先走的埋在这儿；后走的请人帮忙将自己也埋这儿，与先走的聚合。活着的我们共进退，到了阴曹地府我们仍要同鬷迈！”景腾激动地拍着树干，火红的花儿鴥扬而下……
(爱腐竹小说网http://www.ifzz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