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树在草鞋岭姿态各异的众多树木中算不上高大挺拔,却拥有足以令其自信的槐穟;这是它凄风苦雨孕育的结晶,经过春和夏的生长,每当树叶悄悄落地,这些唪唪的果实就会显出俏皮玲珑的模样。
细腻的风和金色的阳光游荡在脢腓的山谷林海,试图带走隐藏其间的静谧时光。几个戴着斗笠的茶农走过树阴庇护下光亮的小径,留下细语轻言,来到了两间茅草屋前的茶园,除草、剪枝、松土……尉迟敬德和秦叔宝分立于两扇门上,威严地瞪着双目,浓密的胡须配合着孔武有力的臂膀,霸气地守护着茅屋。历经大半载的风风雨雨,他们和他们的兵器以及张扬的服饰一样,添了几分朦胧,但桀骜不驯的个性依然生动地从单薄的红纸上跃然而出。
高进七天前经过草鞋岭,质朴的茶农、葱郁的茶树、沧桑的古树和古朴的茅屋给了他深刻的印象;今时回到这里,树木大多遭炮弹拦腰截断,横七竖八地倒在大大小小的弹坑上支离破碎地**;被炮弹连根拔出的茶树万念俱灰地闭着眼睛,靠幸免于难的同类的支撑,感悟油尽灯枯的凄凉;茅草化作的熸灰自责没能为墙壁遮尽风雨,痛苦地使出最后一丝力气盖住了随处散落的墼子……和它们一样悲惨的是纵横交错的战壕里为掩护第195师转移、和日军拼杀至最后一人、完成任务仍然选择与阵地共存亡的第52军下辖的一个营的士兵。
人性究竟能丑恶到何种程度,善良的人想象不出。清晰地碾刻在战壕边缘的四条履带的印记嚣张地告诉高进:我们的步兵和你们的士兵艰苦地打了三天,难分输赢;后来我们派出两辆坦克协同步兵,才拿下了这片高地,并消灭了全部守军。高进哀伤地笑了笑,对履带的印记说:一个民族为了消灭另一个民族,花费巨大的人力和财力,费尽心机地创造各种各样的钢铁猛兽摧残血肉之躯,值得、有必要吗?当你们以胜利者的得意姿态站立在血肉模糊的身体前,良心会感到不安吗?躺在这里的不止中国人,还有你们日本人,你们没一点怜爱之心?履带的印记轻描淡写地笑了笑,没有声音,却格外瘆人。
高进蹲在战壕里,靠着木桩,酸涩的目光聚焦在对面纠缠在一起、恶狠狠地互掐着脖子的中国士兵和日军士兵,想:他们都到了娶妻生子的年龄,假如没有战争,他们会在家乡筑几间小屋和心爱的女人共同面对柴米油盐;会生几个孩子,供孩子读书,等孩子有了孩子,他们会帮孩子带孩子……他们可以幸福安稳地活到鲐背之年、期颐之年……
一声枪响,促使高进停止了思索,警觉地左右看了看,弯着腰,端起枪,形成战斗姿势朝枪声的发出地靠了过去——一个十六七岁、军装松垮的男孩正全神贯注地向五六个在山腰的日军士兵差强人意地射击。高进来时在战壕搜寻了一圈,没有发现幸存的国军士兵。这个孩子刚才躲在哪儿的?高进从形成战斗队形渐进的敌人身上收回目光,看了几眼男孩,觉得他特别像阿毛。
“大哥,你去帮我捡些子弹。”男孩转头对高进说完,又认真地退壳、装弹、瞄准、射击……
不是阿毛。高进有些失望,枪口伸出战壕,连发,消灭了两个日本兵:“看出他们的企图了吗?围猎。”
男孩被高进精准的枪法震慑住了,感概地说:“大哥哥,你打得真准!”
高进观察着日军士兵,说:“敌众我寡,固定在一个地点射击,敌人攻上来,我们还有退路吗?”
“营长命令我们与阵地共存亡。”男孩坚决地说。
“笨蛋!”高进收回枪,“赶快转移,边转移边收集弹药。”
高进弯腰前行。男孩迟疑了一下,弯腰在后,沿弯曲的战壕蛇行。高进每隔一段距离,放捡来的步枪于利于射击的位置,露出枪口,说:“兵不厌诈。己方兵力薄弱,要做出兵力强盛的假象,使敌不敢进攻;己方兵力强盛,应做出兵力薄弱的假象,诱敌进攻。”
“你说的是空城计和孙膑减灶吧?”男孩在一具具尸体旁捡起武器,背在身上,多愁善感地看一眼曾一同生活和战斗过的战友。
“你还知道兵法!”高进微笑了一下说,“武器是士兵的生命,但也不能一味地求多。执行作战任务,每个士兵携带的弹药基数都是有明文规定的,是前辈们身体力行计算出来的;如果背负太多,势必消耗体能,没和敌人交火呢,自己已经累趴下了,还怎么消灭敌人、完成任务?”
男孩不说话,一边走,一边丢弃枪。高进转身,将他背上的五六支枪都抄了下来,靠在了战壕边,取过一支,朝山腰的敌人射击,之后放下,再拿起另一支射击,挑选了比较满意的,递给男孩,说:“试试这个,如果顺手你就用它。”
“我能多要一支吗?”男孩恋恋不舍地看着被舍弃的步枪说。
“可以。”高进没有丝毫的犹豫。
男孩趴在了战壕边,枪伸出战壕,搜寻着敌人,瞄准。
“看得清吗?”
“他们有点儿小。我应该打他们的头还是胸?”
“我们和敌人的距离大约是两百米。你想打哪一个,你的眼睛里就只有那一个人。心无旁骛。你把目标放大,在心里把他放大;当他被你放到最大时,你想打他哪个部位都可以。优秀的狙击手执行任务,眼里和心里只有目标,什么样的外在因素都影响不了他。”
“虽然我很认真的照你说的做了,可还是听见了你说的话。”男孩目不转睛地说。
高进笑了笑,说:“击发的时机要恰当,机会只在一瞬间,必须把握转瞬即逝的时机。”
男孩没有回答,弯曲的手指扣动了扳机。高进看见,一个探出半个身子的士兵滚下山去,犹如被风带起,翻身打滚的落叶。
男孩一枪命中,不禁窃喜,再次瞄准。高进当头浇了他一盆冷水:“敌强我弱,取得小胜,必须转移阵地,多点开花,给敌人造成我方兵多将广的假象;敌人一旦知道我方兵员少,必然采取迂回包抄的战术,那我们就很被动了。要让敌人深信我方布防坚固,敌人才不敢分散兵力,我们才能有步骤地消灭敌人。”
“我该换到哪儿呢?这个射击位置挺好的。”男孩心有不甘地说。
“牖中窥日。走出去,你会得到更好的射击点。我去捡些手榴弹,扔出几个造造声势。”
男孩果断地点了下头,往左右看了看,小心翼翼地收回枪,缩着脖子边跑边观察。
“你叫什么名字?”高进冲着男孩的背影问。
“任保保。”男孩头也不回地答。
为什么我对生命越来越漠视?高进在一个个死人的手里或腰间取下手榴弹,整齐地放入手榴弹箱,想,第一次杀人是在淞沪抗战时。养伤期间,每当想起鲜活的生命开膛破腹、缺头少腿而亡,总感觉像吃了半斤苍蝇似的恶心!如今的我能躺在死人堆里睡觉,能对着脑浆外流的半个头盖骨和散发出腥臭味的心肝脾肺大快朵颐。至于杀人,我不会再去纠结杀了多少,不在乎杀的是谁,总之有可能对己方构成威胁的,不管老弱残兵,统统杀之!杀过偶尔也迷茫,迷茫杀人的对与错。父母和恋人的安全,成为了自己穿破迷茫的灯塔——为了他们,要一刻不停地杀!
尘埃一般的飞虫,张开比自身大一倍的透明的翅膀,密密麻麻地弥漫在战壕的上空,配合不断更换射击点的任保保,演绎战斗的虚幻感。炮弹的炙烤,使草鞋岭的温度飙升,这也是飞虫摒弃周边山峦、选择草鞋岭作为栖身之地的原因;但草鞋岭除了秋凉中独树一帜的舒适气温,没有供飞虫果腹的洁净植物啦。
高进双手环抱,倚靠战壕,思忖康文玉和杨绎等人此时在哪儿。他和他们在很多次的战斗中,上一刻还在一起,几发炮弹轰过来,大家只能七零八落地各自为战了。为了便于会合,他们通常会在作战时留下记号,但不是所有的记号都会完整无缺的保留。高进去新墙河传递情报、途经草鞋岭,在石头和树木上做的标记抵不过炮弹的一轮攻击。一片狼藉的草鞋岭没了可供辨认的标记,只有走出这片区域,在周边的山峦中重新搜寻和刻记了。
高进观察着敌人的推进速度,分析任保保能否应付这场战斗;他的目的是历练他,让他学会作战的嘉蓺。
间歇性的击发没有扰乱高进的思绪,安静下来的环境却让他猛然警觉;担心任保保发生不测,他拨开缱绻的飞虫,观察到其所在的射击点,小跑着过去,趴在壕沟沿观察着山腰问:“什么状况?”
“两个坏蛋躲着不出来了。”任保保懊恼地答。
“撤吧。”
“再等等,我有信心消灭他们。”
“全杀了就没意义了。”
“你这话说得不对,不杀难道有意义?他们是坏人,留下他们会残害我们的同胞。”
“他们成了惊弓之鸟,躲着不出来是要等天黑,利用夜色的掩护撤退。”
任保保双手撑地,意欲站起;高进一掌按在他的背上,问:“你做什么?”
“冲下去,打死他们。”
“你这孩子,怎么一根筋呢?他们回去,一定会向上级禀告这里有军队;他们来围剿,我们在中途设伏,打一个漂亮的伏击不是更好?不要低估日军的作战技能,贸然冲出战壕,他们能把你当成靶子。”
任保保想了想,说:“大哥,你的话有道理;我这人泥猪瓦狗,笨得要死,有你一半的脑袋瓜子就好了。”
“不许这样说自己。你骨子里有一个优秀的军人最该具备的不怕死的精神。”高进看着对面的山峦,说,“先裒割阵地上的手榴弹。晚饭后,我们潜伏进那片树林。”
(爱腐竹小说网http://www.ifzz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