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以为是自夸之言,谁料这小和尚了因竟真有如此深厚的佛学根基。若他所言非虚,那般若掌恐怕……
思及此处,几位首座眼中不禁浮现出惊喜之色。
桑杰喇嘛沉默片刻,忽然问道:“小师父如何称呼?师承何寺?”
“小僧了因,乃青山寺弟子。”了因恭敬回答。
“了因...”桑杰重复一遍这个名字,眼中闪过意味深长的光芒:“好个了因!三代祖庭一脉果然藏龙卧虎。不过...”
话未说完,大和尚话锋一转:”你既然认为默然即是答案,那么老衲问你:默然之时,是真无言,还是不会言?是真超越,还是不能答?“
这个问题极为刁钻,直接指向了因解释中的漏洞。
若答真无言,则落于断灭;若答不会言,则承认失败。全场目光再次聚焦在了因身上,看他如何应对。
了因却不慌不忙,微微一笑:“大喇嘛此问,犹如问'哑巴吃黄连,是知苦不说,还是不知苦味?”
这个比喻出乎意料,桑杰不禁一怔:“此话怎讲?”
“黄连苦味,本不因言说而有;般若真知,岂借言语而显?”了因从容道:“哑巴吃黄连,苦自心知,说与不说,苦味何曾增减?默然之时,真知自显,会与不会,般若何曾盈亏?”
他向前一步,目光如炬:“大喇嘛,您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桑杰喇嘛默然片刻,忽然仰天大笑:“好!好!好!好个了因!好个青山寺!今日老衲真是不虚此行!”
笑声渐收,他目光如炬,直抵了因双眸:“小师父,可敢与老衲共参这'默然之旨'?”
一语既出,满堂哗然。
桑杰大喇嘛竟以平等之姿邀战年轻僧侣,无疑是将了因视作可堪匹敌的辩经之人。
千百道目光如百川归海,尽汇于那月白僧人一身。
这时,人群中忽有低语传出:“了因……这名字好生耳熟……”
一位身着锦缎的商人猛地一拍大腿,失声叫道:“青山寺?他不就是那个了因和尚?”
旁人见他如此激动,纷纷凑近询问。
“什么?越境败敌?”
“蜕凡境竟能击败元丹境?这小和尚竟有这般本事?”
不知情者发出阵阵惊呼,而知情者却道出更多往事:
他曾因同门残害无辜,一怒之下清理门户,反被寺中押解问罪;
也曾步入青楼饮酒,却说“凡心若动,处处皆是红尘万丈;凡心不动,处处皆是山门”;
更言“酒肉穿肠过,佛祖心头坐”——
句句如偈,字字惊心。
在场不少僧人听得直皱眉头,有的甚至暗暗摇头,觉得了因的所作所为实在有违清规。
然而桑杰喇嘛的反应却出人意料。
他原本肃穆的脸上渐渐浮现出惊奇之色,双眼越来越亮,到最后竟抚掌大笑::“妙哉!原是个撕破名相的真修行!”
他转向了因,目光中满是赞赏:“了因师父看似放浪形骸,实则深得禅宗'不执于相'的真谛。酒肉穿肠过,佛祖心头坐——这话说得透彻!修行不在形式,而在本心。能够身在红尘却不染尘埃,这才是大修行、大自在!”
桑杰喇嘛突然整了整袈裟,向了因合十施礼,态度极为郑重:“了因师父,请。”
这一举动让全场哗然。以桑杰喇嘛的地位,竟然对一个年轻僧人行此大礼,可见他对了因的看重。
而了因依旧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微微一笑,还礼道:“大喇嘛请。”
场中鸦雀无声,所有人都屏息凝神,期待这场非同寻常的辩经。
桑杰喇嘛首先开口,声如洪钟:“既然了因师父有'处处是山门'之见,老衲请教:既然处处是山门,为何还要有寺庙?既然酒肉穿肠过无妨,为何还要持戒?”
了因不慌不忙,从容应答:“寺庙是舟,渡人过河,既已过河,何须负舟?戒律是药,治病救人,病既已愈,何须服药?然未过河者需舟,未愈者需药。故而既有寺庙,也需不执于寺庙;既持戒律,也需不执于戒律。”
桑杰目光炯炯:“如此说来,小师父认为执着于不执著,是否也是一种执着?”
了因含笑:“大喇嘛此问妙极。执着于不执著,确也是一种执着。故而真正的不执著,是连'不执著'这个念头都不执著。如同渡河后既舍舟,亦舍'舍舟'之念。”
二人你来我往,机锋频出。
桑杰喇嘛引经据典,了因则随机应变。有时了因不直接回答,反而以问代答;有时他举一些日常生活中的例子,却蕴含着深奥的佛理。
辩到精彩处,了因忽然指着殿外一株在风中摇曳的竹子,问道:“大喇嘛请看,是风动,是竹动?”
桑杰微笑:“非风动,非竹动,仁者心动。”
这是禅宗著名的公案。
了因却摇头:“若是心动,为何竹随风摇?若是风动,为何心感知?若是竹动,为何需风?”
桑杰一怔,陷入沉思。
了因缓缓道:“风动、竹动、心动,三者本是一体。分别而言,则有风、竹、心;究竟而言,皆归空性。风无自性,竹无自性,心亦无自性。因缘和合,假名而动。”
桑杰喇嘛闻言,如遭雷击,呆立当场。
他修行数十年,从未听过如此透彻的见解。
以往读经研教,总是在“心动“上做文章,今日听了因一席话,才恍然大悟——执着于“心动“,何尝不是另一种执着?
了因继续道:“正如大喇嘛方才问执着与不执著。执着是妄,不执著亦是妄。离于两边,方见中道。但若执着于中道,又落两边。故而最终连佛也不执著,连法也不执著,连空也不执著。”
场中鸦雀无声,所有人都被这番深奥的哲理震慑住了。
不少僧人陷入沉思,有的若有所得,有的茫然不解。
桑杰喇嘛默然良久,忽然长叹一声:“是老衲输了。”
他站起身来,向了因深深一揖:“了因师父一席话,让老衲如梦初醒。数十年来,老衲一直在经文中打转,今日才知什么才是真正的般若智慧。”
了因连忙还礼:“大喇嘛言重了。小僧不过偶有所得,岂敢与大师数十年修行相提并论。”
桑杰摇头:“不然。老衲虽然研读经论数十年,却始终在相上打转。今日得遇明师,才知什么是'不执于相'。今日之辩,老衲受益终生。”
“了因师父,请。”桑杰的声音低沉而庄重,他侧身让位置,伸手示意。
空慧和尚紧随其后,这位来自大无相寺的高僧,此刻眼中光芒流转,似有千般思绪翻涌。
他双掌合十举至眉心,对着了因行了佛门最隆重的问讯礼。躬身时,额间皱纹如刻,那是数十年苦修留下的年轮,更是对真理的由衷敬重。
礼毕,他唇齿微启似欲言语,终是化作一声轻叹。那深深一眼,犹如雷霆贯空——震撼与困惑交织,最终融为一片豁然开朗的澄明。
两位高僧一前一后走下经台,衣袂飘然若乘风而去。
经台下,万籁俱寂。有人不自觉地吞咽,喉结滚动之声清晰可闻。
谁能想到,此番法会波澜迭起,龙象争鸣,最终屹立经台之上的,竟是这样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年轻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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