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九经看着跪在地上,哭得浑身发抖的女儿,那张与亡妻肖似七分的脸,此刻挂满了泪痕,脆弱得仿佛一碰即碎。
他心里头堆起来的高墙,到底是塌了一块儿。
他就想起好多年前,姚岚也是这样,为了护着调皮捣蛋的谢苓,跪在他跟前,眼睛红红地轻声求他。
日子过得真快,以前的小娃娃,现在也知道护着自己的弟弟了。
人的心,说到底还是肉长的。
过了好久,他长长地叹了口气。
他伸手拍了拍女儿的肩膀。
“你起来吧。”
“这事儿,让朕……再琢磨琢磨。”
就这么一句话,那就是有转机了。
谢苓没站起来,反倒趴得更低了,声音哽咽而沙哑。
“父皇……”
“弟弟他……他真的知道错了呀……”
谢九经看着她,眼神复杂难辨。
他知道,太子不成器。
但是,他们可是自己仅有的嫡出的儿子和女儿。
那可是苏皇后拼了命,给他留下的最后的一点儿念想。
“罢了。”
皇帝的口气,这下子可算是彻底缓和下来了。
他亲自弯腰,将谢苓从冰冷的砖上扶起。
“此事…确也非他一人之过。柳家那边,骄纵太过,也该敲打敲打了。”
“就照你说的办吧。”
谢苓像是没力气站稳,顺势靠在皇帝的胳膊上,脸上还挂着泪,眼中却已迸发出光彩。
“谢……谢父皇!”
皇帝看着她这副模样,心中又是一软,语气也温和了许多。
“等他从皇家寺庙回来,抄完了经书,若真是懂事了些,朕……会考虑将一部分监国之权,逐步还给他。”
打一巴掌,再给一颗甜枣。
这既是安抚,也是一种警告。
谢苓却仿佛完全听不懂那层深意,只听到了父皇的宽宥。
那张梨花带雨的脸上,瞬间绽开一个大大的笑容,泪珠还挂在睫毛上,亮晶晶的。
“真的呀?!”
她一把抱住皇帝的手臂,整个人都依偎了过去,像小时候那样,带着几分赖皮的撒娇。
“谢谢父皇!父皇最好了!”
谢九经一整晚都紧绷着的脸,这时候总算有了点笑意。
他把手抬起来,摸了摸女儿那柔顺的长发。
“你这个当姐姐的,以后可得多上点心,好好看着他。”
“嗯!儿臣明白!”
谢苓很用力地点了点头,还把脸在皇帝的龙袍上亲昵地蹭了蹭。
这场景看起来那叫一个父慈女孝,和和美美。
可实际上,皇帝眼睛深处,还是藏着那么一丝审视和考量。
而谢苓埋着头靠在他怀里的脸上,在笑容背后,也藏着满腹的遗憾。
***
东宫。
昔日里奴仆成群,歌舞升平的储君之所,此刻却宛如一座死寂的冷宫。
宫人们噤若寒蝉,垂首立在廊下,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正殿里面,乱得一塌糊涂。
名贵的瓷器碎了一地,上好的紫檀木桌案被掀翻在地,连帷幔都被撕扯得七零八落。
太子谢翊,就蜷缩在那片狼藉之中。
他发冠歪斜,一身锦袍皱得像块咸菜,脸上青白交加,双眼空洞地望着殿顶的雕梁画栋。
恐惧,像一只无形的手,死死地扼住了他的喉咙。
他这下完了。
即便父皇知道是有人陷害他,可他向天祈愿的祭文中,有诅咒他的意思,父皇本就信奉神佛,怎么可能轻饶了他。
父皇……父皇肯定得把他给废了!
柳家,还有谢珩……他们可算是赢了!
绝望的阴影,几乎将他彻底吞噬。
就在这时,殿门“吱呀”一声,被缓缓推开。
谢翊回过头去,就瞧见谢苓穿着一身银色狐裘,手里拿着一卷明黄的圣旨,逆着光站在门口。
她的身影被光影勾勒得有些模糊,却像一尊神祗,骤然降临在这片绝望的地狱里。
谢翊的嘴唇直打哆嗦,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这……这是废黜他的诏书吗?
谢苓可没管他那副吓破了胆的样子,直接就走了进来。
她那清冷的眼神,在这一地狼藉上扫了一圈,眉头细微地皱了一下。
果真是没出息,不过是些许风浪,就吓成这样。
如此胆识,怎能为君?
然后,她站定在谢翊面前,缓缓展开了手中的圣旨。
“……太子谢翊,学业不精,心性浮躁,致祭天失仪,有负圣恩。然,念其年少,亦有长姐回护之功……着,三日后往皇家寺庙斋戒一月,手抄《孝经》百遍,静心思过,以儆效尤。钦此。”
她的声音不高不低,字字清晰。
不是被废黜?
也没有被禁闭?
就只是……去寺庙抄书?
谢翊愣愣地看着她,都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直到谢苓将圣旨收起,轻轻放在了他身旁唯一还算完好的矮几上。
“太子,还不赶紧领旨谢恩呀?”
是真的!
他没被废掉!他还是太子!
狂喜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理智。
他噌地一下从地上蹦起来,一下子抱住了面前的谢苓。
“阿姐!”
他放声大哭起来,哭得那叫一个肝肠寸断。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阿姐不会不管我的!”
“阿姐!呜呜呜……”
他把所有的恐惧、委屈、后怕,都化作了滚烫的泪水,尽数洒在了谢苓的肩头。
谢苓,一动没动。
她就那么静静地站在那儿,由着他抱着自己,就好像自己是他最后的救命稻草一样。
她的眼神,穿过弟弟不住颤抖的肩膀,望向殿外沉沉的夜色,冷得像冰。
过了好一会儿,谢翊才慢慢止住了哭声。
他松开谢苓,有点难为情地拿脏兮兮的袖子擦了擦脸上的泪渍。
谢苓瞧着他,平静地说道:“都退下。”
殿内的宫人们如蒙大赦,躬身行礼,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顺便还体贴地带上了殿门。
偌大的宫殿里,只剩下姐弟二人。
谢苓从袖子里拿出一块干净手帕,递过去说:“擦擦吧,这成什么样子了。”
谢翊接过来,在脸上随便抹了几下,情绪还是很激动。
“阿姐,这次,可多亏你了!要是没有你……”
谢苓叹了口气,这口气里,仿佛全是后怕和疲惫。
“此次,真是险之又险。”
“阿姐在宫外,心急如焚,可柳家做得滴水不漏,我们手里,没有半点能反击的证据……”
“最后,只能到父皇跟前,去赌一把了。”
她停了一下,脸上露出一点侥幸。
“幸好……幸好父皇还念着母后,念着我们姐弟的旧情,这才从轻发落。”
谢翊听得心惊肉跳,对姐姐的感激与依赖,又深了几分。
就在这时,谢苓话锋一转,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状似无意地问道:
“哎,说起崔家……崔家今天进宫为你求情了吗?”
“出了这么大的事儿,他们好像……没怎么为你周旋啊?”
她问得轻描淡写,眼里带着一丝困惑。
谢翊一听,脸唰地就沉下来了。
他本就因恐惧而变得多疑,此刻被谢苓这么一点,脑子里瞬间闪过无数画面。
他想到出了事以后,崔盛除了惊慌失措,就什么都没做了。
崔家乃百年世家,根基深厚,人脉遍布朝野,怎会什么都做不了?
除非……
除非他们根本就没尽力!
一个可怕的念头,钻进了谢翊的心里。
莫非是见风使舵了?
他们觉得他这个太子,斗不过柳家和谢珩,所以……就想弃车保帅了?!
谢翊的脸色变得更难看了,喃喃自语着。
“是啊……”
“崔家……”
信任的基石上,已经裂开了一道缝隙。
谢苓看着他那副模样,垂下眼帘,遮住了眸中一闪而过的冷光。
她走上前,轻轻拍了拍谢翊的肩膀,声音温柔,却字字诛心。
“你也别多想。”
“眼下,最要紧的是去寺庙静心。旁的事情,不要管,也不要问。”
“一切,有阿姐在。”
谢苓安抚好太子,走出东宫,唇角勾起一抹冷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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