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睡之前,她朝着门外喊了一声:“惊蛰。”
在门外等着的惊蛰马上就推门进来了。
“殿下。”
“你去把前几天苏家新送来的那套——银线鸾鸟纹的宫装礼服给准备好。”
惊蛰一下子就愣住了。
那套礼服……是所有礼服里,最繁复,最隆重的一套。
“殿下,明天可是祭天呢,这么做是不是……太招摇了呀?”
谢苓淡淡一笑,眼底却无半分笑意。
“不。”
“就要那套。”
她就是要穿着最奢华的宫装,亲眼见证,一场大戏的开幕。
翌日,卯时。
天还未亮透,只泛着一层死气沉沉的鱼肚白。
京郊,天坛。
这里已是戒备森严,三步一岗,五步一哨。
禁军的将士们穿着明光铠,手里拿着长戟,面容肃穆。
巨大的汉白玉祭坛,共分十层,高耸入云,仿佛真的能与上天对话。
坛上早已摆好了祭祀用的太牢、玉帛、酒爵。
巨大的铜鼎里,燃着上好的龙涎香,青烟袅袅,直上九霄。
庄严,肃穆,盛大。
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文武百官,按照品级,分列于祭坛之下。
一个个身着朝服,神情肃然,连呼吸都放轻了。
皇室宗亲,则位于祭坛东侧的观礼台。
就连安庆大长公主,寿阳长公主等一向不问世事的皇亲国戚都来观礼了。
天色,依旧阴沉得可怕。
风中,带着潮湿的水汽。
山雨欲来。
吉时将至。
在内侍尖细的唱喏声中,太子谢翊,终于出现了。
他身着黑底金绣的十二章纹衮服,头戴九旒冕。
这套象征着至高无上储君尊荣的礼服,穿在他身上的时候,却好像有千斤之重。
他很努力地想让自己显得镇定又威严。
可那微微发白的脸色,和藏在宽大袖袍下,不自觉轻颤的手指,还是出卖了他内心的惶恐。
他每一步,都走得极为缓慢。
崔盛一身紫袍,紧紧跟在他的身后,相隔不过三步。
在另一边的皇室队伍中,柳贵妃与二皇子谢珩并肩而立。
柳贵妃穿着暗红色的宫装,脸上虔诚而严肃。
可那双精心描画过的眉眼深处,却藏着一丝怎么也掩不住的兴奋与期待。
她身旁的谢珩,更是掩饰不住嘴角的得意。
所有的事情都已经安排妥当了。
一切,都已准备就绪。
只待太子念出那篇祭文。
百官的队列里,忽然有了一阵特别轻微的骚动。
众人不约而同地,将目光投向了皇室女眷的方向。
那里,立着一道银白色的身影。
是兰陵公主,谢苓。
她今日穿了那件苏家新贡的宫装服制。
繁复的鸾鸟暗纹在阴沉天色下,依旧流淌着一层清冷华贵的光。
发髻高束,庄重又威严。
妆容亦是精心描画过的,眉眼锋利,唇色殷红,衬得她那张本就冷艳的脸,更添了几分不可逼视的凛然。
她就那样静静地站在女眷队列的最前方,最显眼的位置。
即便被众人瞩目,依旧不动如山。
周遭的一切紧张、算计、杀机,都与她无关。
她只是来参加一场,再寻常不过的祭典。
这份格格不入的从容,落到在场所有心怀鬼胎的人眼中,都不由得心神一凛。
柳贵妃投来的目光,淬着毒。
二皇子谢珩的眼神,带着毫不掩饰的嫉恨。
崔盛的视线扫过她,复杂得像一团乱麻。
就连高坐在观礼台上,不时咳嗽着的皇帝,也朝自己的女儿,投去了意味不明的一瞥。
谢苓感受到,但她一动不动。
连眼睫都未曾颤动分毫。
吉时已到。
太常寺卿张文远高亢的唱喏声,划破了天坛凝滞的空气。
“——祭天大典,始!”
钟磬齐鸣,古乐奏响。
谢翊深吸了一口气,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压下心头的惊惶。
他端起那卷明黄色的丝帛祭文,一步一步地朝着祭坛走去。
他的动作,有些僵硬。
不过还好,总算是没出什么岔子。
崔盛在祭坛下面站着,眼睛死死地盯着太子的背影。
柳贵妃的嘴角,已经噙上了一抹若有若无的冷笑。
谢苓微微抬起了下巴,目光穿过袅袅的青烟,落在那道黑金色的身影上。
好戏,要开场了。
“……皇天后土,今大业之君,太子谢翊,谨以至诚,昭告上苍……”
开头的几句,还算顺畅。
谢翊的声音虽然有点发紧,不过咬字还是挺清楚,仪态也还算稳当。
百官垂首肃立,神情庄重。
一切,都像是排演了千百遍那般,有条不紊。
祭文顺利念完一大半的时候,谢翊在心里悄悄松了口气,指节因用力攥着丝帛而泛出的白痕稍稍褪去。
一直紧绷着的肩背,也微微放松了一点。
看来,是他多虑了。
说不定舅舅和崔尚书的担忧,都只是过于谨慎了。
在这祭天盛典上,能出什么纰漏?
他甚至微微挺直了脊背,声音也较之前洪亮了几分,带着储君应有的庄重,继续念诵那华丽的词藻,祈求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愿父皇圣体康泰,早承大统,福泽绵长。”
原本就十分肃穆的祭天,一下子变得死一般的寂静。
方才还奏响的乐声,戛然而止。
这一句,原本应该是“愿父皇圣体康泰,克承大统,福泽绵长”。
“克”承大统,是继承,是延续,是子对父最恭顺的祈愿。
而“早”承大统……
祭坛之下,垂首肃立的百官之中,如同投入了一块无形的巨石,死水般的平静瞬间被打破。
压抑不住的吸气声和窃窃私语声,汇成一股嗡嗡的暗流,猛地扩散开来。
无数道目光,惊骇、质疑、不可置信,甚至是隐秘的兴奋,瞬间射向祭坛上那道黑金色的身影。
皇室观礼台上,皇帝谢九经原本因病弱而微阖的双目骤然睁开,死死地盯着太子。
他的脸颊肌肉绷紧,抓着御座扶手的手背上,青筋都鼓起来了。
他信鬼神,敬天地,在这直达天听的祭坛上,听到亲生儿子吐出如此大逆不道,近乎诅咒的言辞,简直如同被当胸捅了一刀!
他当然知道太子没有这般胆量,敢当着他的面说这狂悖之言。
这一定是被人构陷,但这是在祭天!
是对上苍陈词!
他说出的话已随青烟上达天听,岂是事后一句“遭人陷害”所能抵消?
但他终究是皇帝,残存的理智让他将几乎喷薄而出的雷霆之怒,硬生生摁了回去,只是那脸色,已阴沉得可怕。
太子谢翊自己也完全懵了。
坛下的骚动让他一下子清醒了。
他的眼睛死死地盯着祭文上的字,眼里满是难以置信。
明黄丝帛上,银线绣成的字迹清晰无比,那个“早”字,狠狠刺入他的眼中!
这不是“克”吗!
怎么就成了“早”呢?!
他一直都十分小心,却没想到仍然着了柳家的道。
这是要他的命啊!
“嗡”的一声。
谢翊的脸色骤然变得惨白,不见一丝血色,连嘴唇都开始哆嗦,方才的从容荡然无存,只剩下摇摇欲坠的惊惶。
冷汗,“唰”地一下就从额角冒了出来。
一颗,两颗,顺着他惨白的脸颊滑落,滴答一声,砸在那明黄的丝帛上。
晕开了一小团水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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