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位诏书传到济州的时候,已是四月。
天穹之上,阴雨绵绵。
此时,济州州衙后院的书房之中。
赵构端坐主位,其下心腹智囊汪伯彦、耿南仲、黄潜善等人齐聚。
官家的让位诏书抄本,此时已在众人手中传阅了一遍,书房内却是气氛诡异。
“好个完颜希尹啊,心思太毒了!”汪伯彦率先感慨开口,却一针见血。
在场的众人虽然坏,但都不蠢。
治国或许不行,但论官场内斗,政治权谋,那都是不输旁人的好手。
赵构听到汪伯彦的话,目光下移。
其他人此时也都朝着汪伯彦投去了目光,等着他分析下文。
“其用意有三,”汪伯彦说着,竖起三根手指,道:“其一,剥夺太子的名分,使其沦为叛逆,动摇关中根基。”
“虽然此前官家已下了废太子诏,可却被大王的文书所否,废太子诏就是废纸。”
“可现在不一样了!”
“事关大位,大王您是接还是不接?”
“不接的话,从此大位无缘,接的话,那岂不是说,您承认了官家此前的诏书?”
“世人怎么看?废太子诏不认,传位诏书你就认?于大王的声誉有损。”
“从此世人眼中,那个疼爱侄儿的大宋好王叔形象,就算是彻底毁了。”
听到这里,耿南仲等人也是面色沉凝的点头,表示认可汪伯彦这一番话。
赵构神色平静,看不出什么来,只是微微颔首,示意汪伯彦继续说。
见此,汪伯彦这才继续开口:
“其二,以此传位诏书为饵,诱使我等承认其合法性,绑住我等手脚。”
“使我等再无北上救援之名义。”说着,汪伯彦看了眼在场,都是自己人后,便又直言,道:“太子注定无法长久。”
“大王才是天命所归。”
“大王称帝,需要他金人帮忙吗?”说到这里,汪伯彦声调都拔高了不少。
“大王你原本就是要称帝的,现在金人突然让管家下诏让位,这不是多此一举?”
“他们就是要给天下人营造一种,大王您与金人勾结的假象。”
“此用心何其歹毒!”
赵构那始终平静的眸子,听到这话,终于有了几分波动,眼底也有冷意浮现。
不过,赵构依旧没有说话。
“其三,”汪伯彦继续开口,道:“这道让位诏书,亦是离间之计,欲使大王与侄子自相攻伐,他好坐收渔利!”
“然,此计亦是阳谋。”黄潜善也跟着接口,道:“大王得此诏书,便是名正言顺的大宋皇帝,于大王而言,利大于弊。”
听到“皇帝”两个字,赵构目光微凝,名正言顺的皇帝,他不心动是不可能的。
这时,耿南仲也深吸一口气,摇头不已,心底也在纠结,到底该不该接下来。
赵构深吸一口气,语气听不出什么波动,道:“依诸位之见,孤当如何应对?”
这时,汪伯彦面上一笑,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对赵构拱了拱手,道:“臣倒是有一‘两拳之策’。”
两拳之策?听到这话,赵构心中狠狠一动,看向汪伯彦的眼神中满是赞许。
在场众人之中,只有汪伯彦最得他心。
“大王,这第一拳,自是接下这大位,”汪伯彦活一开口,就是赵构最想听的,“不过,怎么接下这大位,也有讲究。”
“不过,大王需‘悲情接位,孝义为先’。绝不可欣然应允,而应悲痛欲绝,告示天下,此必是金人胁迫父兄所致。”
“同时,既然金人这么想利用大王,那大王便先利用于他!”说着,汪伯彦眼底尽是算计之色,“大王可向金使提出,释放被扣押的宗室,妃嫔及重臣,南归团圆!”
“对金人来说,如今局势复杂,这些人已然没有了用处,他们只需要扣押二帝即可。”
“金贼蛮夷,只是一群土匪强盗罢了,他们的兵力,以及自身缺陷,根本不足以统治我大宋如此庞大的土地!”
“他们也不想彻底占领大宋!”
“一群蛮夷,只想着控制一个傀儡,比如张邦昌之辈,然后时不时的南下收割一番。”(注1)
“可是太子逃到陕西,还入了京兆府,他们已经害怕了,担心太子打通蜀道!”
“此前大王与太子令旨檄文的互动,叔侄情深,他们担心大王来到南方后会效忠。”
“与其如此,不如直接让大王登基。”
“反正他们也不想统治大宋,更妙的是,如此一来,大宋就被一分为二了。”
“对于大王来说,太子的存在就如鲠在喉,必须要拔除……哼,以宋治宋?”
“完颜希尹的老手段了!”简单分析过后,汪伯彦看着若有所思的赵构,道:“所以,金人必然会答应大王的要求。”
“如此一来,还能做给天下人看,官家的让位诏书,不是矫诏,而是自愿的。”
“至少,表面看就是如此!”
“大王接位非为贪权,而是为救亲族,忍辱负重,天下人必感念大王孝义仁德!”
说着,汪伯彦眼底精光一闪,道:
“至于这第二拳,便是‘怀柔安抚,为太子定性’了。”
“哦?怀柔安抚?”赵构眉头微挑,身子动了动,微微前倾了下,露出探究的神色。
“正是。”汪伯彦微微颔首,道:“大王既已接位,便是君,更是叔。”
“于公于私,对关中那位,都不可再以‘敌’视之,而当以‘亲’待之。殿下要做的,不是讨伐,而是包容。”
他刻意在“包容”二字上加重语气。
“谌是孤的侄儿,做叔叔的理应包容,”赵构点了点头,“具体该当如何?”
“大王需下一道明发天下的诏书,但这诏书非是君王谕令,而当是叔父家书。”汪伯彦说着,面上露出笑,细细道出口:
“诏书应避免使用严厉斥责,而是用一种略带无奈和慈爱的口吻极致包容……”
“妙!”一旁的黄潜善闻言,立刻抚掌赞叹:“此言一出,便将皇侄的一应行为,定性为‘年幼失措’、‘被左右所误’。”
“天下人看到的,非是太子抗金,而是一个不懂事的孩子在胡闹,而官家您,则是那位宽容慈爱,为其忧心的长辈!”
这个马屁精,直接开口就“官家”叫上了。
汪伯彦以手抚须,含笑点头,继续道:“此乃定性之要。”
“紧接着,便是安抚之实了。大王可以关中路远,粮草艰难为由,命四川制置使,拨付钱粮,犒劳侄儿麾下将士。”
“同时,对宗泽、曲端、吴玠和唐重等西军将帅,大王需以朝廷名义,大加封赏,官爵厚禄,毫不吝惜……”
“给这些人一个后路!”
“同时也给他们一个思变的可能。”
“此计,是以朝廷名分与钱粮厚赏,行笼络分化之实……”耿南仲若有所思,道:
“他们若受,便是默认了官家之君位与安排。若不受,便是不识抬举,辜负圣恩。”
“官家始终占据仁义……”
“然也。”汪伯彦总结开口,道:“官家需要做的,就是天下人眼中,您是一位仁德宽厚的叔父与君主……”
“对侄儿的‘胡闹’报以最大的宽容与引导。而在关中那边,他们接到的每一份封赏,吃到的每一粒粮食,都打着您的烙印。”
“天长日久,人心向背,自有公论。”
“届时,是将其顺势纳入麾下,又或是其他皆可。”
赵构听罢,沉吟片刻后,点了点头,道:
“便依你之言吧。”他缓缓道,声音平稳而有力:“既如此,那便先与金人接触,让其放皇室宗亲,还有大臣南归。”
“之后,便由卿拟诏,登基……”
“是!”汪伯彦等一众赵构的智囊团起身恭敬一礼,赵构却是目视前方,神色莫名。
“终于,到这一步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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