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甘露盟在行军路上遇到的事。
当时他们途经云台附近的一座小县城,县城外不远有一大片桃树林,春日桃花开,风过则花雨落,景色甚美。
据传,这片桃林是本地名士,天佑年间一位探花所种,他年年来种,至死方休。
探花少年时曾有位旧友,两人心意相通,冬来赏雪,春来观花,晨起读书,月下习武,夜半更深,抵足而眠,常诉平生志,相约为国死。
有一日,探花照例去村中寻友,路上救下一人,他正年少,好管不平事,见这人衣冠华贵,生得也器宇轩昂,不似寻常人,又见他受伤,便心生怜悯,将人带到朋友家悉心照顾。
却不曾想,救的这人乃当时一位兵败后被朝廷追捕的反王,连着被追杀了一路,他已成惊弓之鸟,因为听见屋外村民几句含糊不清的话,觉得这些人是要出卖他,杀心骤起,竟一刀砍死了探花朋友的姐姐,接着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屠村。
探花当时正与朋友在村口说话,听见村里传来哭喊声,感觉不对,朋友连忙将他藏在他们常去玩的一处老旧破庙,自己则进村子探看情况。
那庙隐秘,罕有人至,探花心中害怕,眼睁睁看着偌大的村子火光冲天,夜幕降临才敢试探着出门去查探,却见整个村子遍地焦土,处处尸骸。
他连自己朋友完整的尸体都没找到。
探花浑浑噩噩枯坐荒村数月,直到他和朋友种下的一株桃树开了花,满树桃花,生机勃勃,好似是旧友回来探望,这才惊醒回神。
从此,探花每年都回村种桃树,风雨无阻,几十年过去,昔日少年白发苍苍,荒废的村落也成了这一大片桃林。
桃树长得很好,年年都开花,只是他等到死的那一日,也没见结果。
据说探花每年都要写一封信,就埋在桃树下。
信是以朋友的口吻写的。
“我一切安好,万勿担忧,常念君晨炊不继,夜烛常荧,虽志在青云,岂可轻千金之躯?晨起莫忘食粥,夜劳勿过三更,切切。”
“将来君金榜题名,衣锦还乡,再一起赏风弄月,共谋一醉。”
“……”
故事挺让人伤感。
箭枝挖出,缝合包扎,司徒越闷哼呛咳了几声,沉默了半晌却道:“这探花一辈子念念不忘,情深义重,还是因为他朋友已经死了吧。要是当时他那朋友侥幸逃生,那他早晚会恨不得朋友去死。”
“毕竟苦主若在,他就罪债累累,一生偿还不尽,想要解脱,只能让人从这世上消失了。”
司徒越这话简直让人毛骨悚然。
只是个故事,也没人驳他,大家都是乱世飘萍,悲惨事见得多,伤感的力气都没有。
杨菁此时再看这一段记忆,特别想告诉杨盟主一句,所谓佛者见佛,魔者见魔,司徒越都能说出这么一番话了,他是什么样的人,还用考量?
书房里香烛青烟袅袅,杨菁低头整理差役们的问询记录,那边众人终于仔细将司徒衍的尸体平放在抬杆上,缓缓抬出门。
一众仆妇下人哭得不能自已。
奶嬷嬷金氏失魂落魄地盯着自家公子,脸色白得像刚从冰窖里挖出来的一般。
典秋愁得简直要把头发薅秃半截,他已经学着将全府下人们分开问话,也学着正问,反问,颠三倒四地问,专抓细节去问,问了无数遍。
死者行踪倒是十分简单,昨日一整天,他都在将作监,傍晚回府一句话都没说,匆匆进了书房,就再也没离开一步。
且所有人都说,昨晚没见什么女子。
对比过口供,看不出撒谎的迹象。
“这可是镇北侯府,当是山野寒舍呢?巡逻护卫,全是百战老兵,你们聋子吗?瞎子吗?你们公子和个女人在里头厮混,竟然谁都不知道?”
“难道九公子弄个女子进屋,只干坐着啥也不干?”
侯府一众下人瞠目结舌。
杨菁吓了一跳,走过去戳了下典秋的肩头:“典评事。”
“什么?”
“书房地面铺的陶瓮,墙壁改造过,是双墙有夹层,里面布置了不少碎瓷。”
“啊?”
杨菁叹道:“意思就是,他家这书房隔音很好,关门关窗,在里头闹天宫,外面也听不见。”
典秋:“那……那也不应该。”
天阴沉沉的。
司徒越盯着门外十几个婢女,这些婢女都是一样的打扮,灰蓝色的衣裙,梳着单髻,细眉细眼,一眼看过去都分不清谁是谁。
他忽然嗤笑了声:“昨日是谁服侍的小九?”
一群婢女脸色惨白,都不出声。
人人都知道,侯府的九公子司徒衍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跋扈性子,乖张凶戾,连亲爹都敢顶撞,但唯独与这位便宜兄长司徒越甚是交好,平日里几乎言听计从。
司徒越待弟弟也分外亲厚,如今爱弟惨死,他岂能不怒?
风忽然吹起,树叶沙沙作响,似有枝丫断裂惊起几只鸽子。
司徒越得不到回应,眼神越发枯寂,很随意地看了看天色,冷淡道:“那便都杀了吧。”
典秋愣了愣,一时竟忘了这是从三品的羽林将军,横眉怒对:“你,你——”
司徒越淡淡道:“小九是个纨绔,却无眠花醉柳的坏习惯,能近身的女人绝不陌生……那人,大约便是海棠苑这些丫头了。即便不是,这些若非背主,就是无用,都取死有道。”
十几个婢女身子微微一抖,眼眶发红,云禾是其中年纪最小的,才十三岁,尚有一点婴儿肥,此时整个身子都蜷缩成一团,死死拽着姐妹春梅,痛哭失声:“我不想死,我阿娘还在家等我。”
典秋哆嗦了下,一众禁军兵士已如狼似虎,钢刀出鞘,眼看刀起头落,婢女们仓惶瘫软一团,齐齐嚎啕,涕泪横流。
金嬷嬷看她们狼狈至此,登时生怒:“什么样子,还不快止了嚎叫,说过多少次,进了海棠苑要讲规矩,目不妄视,声不逾阈,行不摇裙,立不倚门,须臾不可忘。”
一众婢女哭声戛然而止,却仍是止不住啜泣。
就在一众兵士刀将将砍出去,杨菁已经摸到袖子里贴肉藏的薄刃,不远处有人忽然喊:“越郎,莫要胡闹。”
兵士顿时收手,司徒越都闭上口,脸上的凶戾肉眼可见地散去。
杨菁一回头,见有个女子从月亮门进来,过了圆拱桥,立在游廊外。
她细眉细眼,穿了身古旧的浅青色鹤氅,头戴莲花冠,遥遥冲黄辉和杨菁等行了一礼,面带歉意,只道:“越郎性子偏狭,大家多担待。”
话音一顿,她眉眼间露出几分怅然,“阿娘唤我送些东西过来。”
典秋压低声音:“这是齐娘子,司徒越的妻子,听说以前只是个酒楼卖唱的歌姬,早些年被侯爷所救,便留在侯府当女儿一般养着,嫁给司徒越之前侯爷和侯夫人就颇看重她,这两年,后宅里都是她在管事。”
这齐娘子带来东西不少,婢女仆妇,每人都有银匣子,新裁剪的衣,胭脂水粉。
齐娘子令健仆将东西摆放好,点点头,并不多看多言,就带着一众仆妇退了出去。
典秋登时松了口气,下意识道:“看看,侯夫人都觉得不好滥杀无辜——”
话音未落,却见那些婢女个个花容失色,比刚才司徒越喊打喊杀时还要惊惶,好些一下子软坐在地上,瑟瑟发抖。
典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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