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一点,万籁俱寂,生物楼里却还有半层楼的灯光亮着,显得有些突兀。林舟站在离心机前,双眼紧盯着显示屏上的数字,随着时间的推移,数字逐渐跳动到零。他的手指紧紧捏住移液枪,仿佛已经失去了知觉,完全是凭借肌肉记忆在操作。
就在这时,走廊的尽头突然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林舟的身体像是被电击了一样,瞬间挺直了腰板,双眼紧盯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当他看清来人是张慎行教授时,心中的紧张稍稍缓解了一些,但还是立刻低声喊道:“老板,离心完成了。”
张慎行教授披着一件西装外套,步伐稳健地朝林舟走来。他的脸上透露出一丝疲惫,但眼神依然锐利。走到林舟身边后,他只是简单地“嗯”了一声,然后目光迅速扫过实验记录册。
张慎行的指尖停留在“数据重复性”那一栏,他轻轻地敲了敲,似乎对这个数据不太满意,说道:“下周就得交基金中期报告了,就这么点数据可不够啊。你带的那几个本科生呢?晚上也得给他们排班,不能让进度落下。”
林舟连忙点头应是,同时注意到张慎行教授的公文包拉链没有拉严,里面露出一叠发票和标书草稿。这些纸张的边角已经被反复摩挲得有些发卷,显然张慎行教授经常需要查看这些文件。
林舟紧紧地握住移液枪,仿佛那是他生命中的最后一根稻草。枪头里的试剂因为他的紧张而微微晃动,细小的气泡在透明的液体中缓缓上升,像是他内心的不安在表面上的投影。
他本想解释一下,本科生们都有课程论文要交,所以今晚可能无法加班到很晚。然而,当他张开嘴时,话却像被施了魔法一样,变成了:“我今晚盯着,让他们明早来换班。”
“老板”这个称呼,在实验室里已经喊了四年。从最初的别扭,到如今的顺口,就像一层薄茧,慢慢地磨掉了他刚入学时对“先生”二字的憧憬。那时候,他觉得“先生”代表着知识和尊重,是一个神圣而不可侵犯的称呼。但现在,“老板”更像是一种现实的标签,贴在每个人的身上,提醒着他们在这个实验室里的角色和地位。
前几天,林舟帮张教授整理旧档案时,偶然间看到了一张泛黄的合影。照片上,年轻的张慎行站在一位老教授的身旁,两人面带微笑,显得十分和蔼可亲。照片的背面,用娟秀的字体写着“敬赠恩师”,那工整的字迹中透露出的不仅仅是敬意,还有对那段师生情谊的珍视。
离心机的余震还在桌面上蔓延,发出轻微的嗡嗡声,仿佛是实验室里的另一个生命在呼吸。就在这时,林舟的手机突然震动了一下,是师哥发来的消息:“论文代发的报价问了,5分区2万3,包录用加30%。老板催得紧,要不咱们凑钱?”消息的末尾,还跟着一个流泪的表情,似乎在诉说着师哥的无奈和焦虑。林舟盯着屏幕,突然想起去年国际期刊一次性撤回107篇中国论文的新闻,当时他还和同学义愤填膺地骂“学术败类”,如今才懂师哥那句“不买毕不了业”的无奈——实验室的核心仪器已经排队到明年三月,而他的博士生涯已经进入第五年。
“发什么呆?”张慎行的声音拉回他的思绪,“陈铭那边的PCR仪还没到位?上午开会他还在抱怨。”林舟回过神,看见老板正翻着一本红色封面的人才申报手册,“优青”两个烫金大字格外扎眼。张慎行今年四十三,距离“优青”申报的年龄上限只剩两年,办公室的书柜里已经摆满了各类申报指南,连家里的餐桌垫都是项目申报流程图。
提到陈铭,林舟想起下午在行政楼撞见的场景。青年教师陈铭抱着一摞文件在财务处门口徘徊,衬衫领口皱得像揉过的纸团,看见林舟就苦笑着摇头:“买个简单的PCR仪,跑了八趟了,今天说少个政府采购合同。”林舟当时递了瓶水过去,听见财务室里传来争执声,一位戴眼镜的科员声音不大却字字尖锐:“规定就是规定,教授怎么了?没盖章就是不能报。”
张慎行把人才手册拍在桌上,塑料封面发出沉闷的响声:“陈铭就是太死脑筋,去年有个‘青千’来咱们系讲座,人家一天接七个高校邀约,年薪一百二万加复式洋房。他倒好,放着横向课题不接,非得啃那个冷门蛋白的研究。”他起身走到窗边,指着远处灯火通明的行政楼,“看见没?最顶上那层是人事处,下个月又要开始‘帽子迁徙’了。没有‘优青’这个帽子,咱们实验室明年的经费就得砍一半,到时候别说仪器,你们连试剂都用不起。”
林舟心中暗自思忖着,他不敢轻易回应老板的话,因为他深知老板所言不假。就在上个月系里的资源分配会上,发生了一件让他印象深刻的事情。
当时,张慎行教授满心欢喜地提交了重点实验室的申请,然而最终结果却令他大失所望。原因无他,仅仅是因为张慎行教授没有国家级人才头衔。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一位刚引进的“杰青”教授,尽管其团队连实验方案都尚未敲定,却凭借着“杰青”的光环,轻而易举地夺走了原本属于张慎行的重点实验室名额。
更令人瞠目结舌的是,这位“杰青”教授不仅顺利拿到了三百万的启动经费,而且他的论文署名竟然多达十七人!其中,通讯作者就占据了四个之多。而当林舟仔细查看这篇论文时,却发现其中的核心数据模糊不清,仿佛被打上了一层厚厚的马赛克,让人难以看清其真实面目。
凌晨二点,林舟终于整理完数据,趴在桌上想眯一会儿,手机又震了。这次是陈铭发来的朋友圈,配着张凌晨三点的办公室照片,文案只有一句话:“第六次修改标书,突然忘了爱人的生日是哪天。”下面的评论里,有同事调侃“陈老师加油,离副高就差一篇一区了”,也有相熟的朋友劝他“别太拼,‘非升即走’不是人生全部”。林舟知道,陈铭的“非升即走”考核只剩最后一年,六年里他已经发表了四篇SCI一区论文,主持了一个省部级项目,却始终差一个国家级帽子,连学校食堂的饭卡都被人事处私下提醒“注意有效期”。
天快亮时,林舟被走廊里的争吵声惊醒。他揉着眼睛走出实验室,看见陈铭正和设备处的科员争执,地上散落着几张申报单。“四个半月了!”陈铭的声音带着压抑的颤抖,“学生等着做实验,论文等着数据,你们说要招标,要论证,要意识形态风险承诺书,现在告诉我仪器还在海关?”科员抱着胳膊冷笑:“急什么?去年有个教授买个试管架都等了三个月,陈老师这点耐心都没有?”
张慎行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楼梯口,他没去劝架,反而转身对林舟说:“看见没?这就是没帽子的下场。”他从公文包里掏出一份横向课题合同,“某药企的项目,研究一款保健品的抗氧化性,经费八十万。你跟陈铭说,要是愿意牵头做,我把他的名字挂在通讯作者上,够他评副高用了。”
林舟拿着合同去找陈铭时,青年教师正蹲在地上捡申报单,晨光透过行政楼的玻璃门照在他身上,把影子拉得很长。“我读博的时候,导师告诉我们做学术要‘为天地立心’。”陈铭捡起最后一张纸,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可现在呢?我们整天跑行政、填标书、凑数据,连静下心看篇文献的时间都没有。”他看着合同上“保健品抗氧化性”几个字,突然笑了,笑声里全是苦涩,“我爱人昨天问我,当年写情书的文笔去哪了,我才发现自己只会写标书里的‘研究意义’了。”
那天下午,林舟在图书馆查资料时,遇到了退休的老教授李建明。老人戴着老花镜在翻旧期刊,看见林舟就招手:“小林啊,你们张老师当年写的那篇《蛋白结构与功能研究》,还是我指导的呢。”他指着期刊上的作者署名,只有张慎行一个人的名字,“那时候我们做研究,半年不出实验室都正常,老板?那是做生意的称呼,学生都喊我先生。”
老教授翻到一本1998年的学报,上面有篇陈铭导师写的论文,引言部分写着:“学术之真谛,在于探索未知,而非迎合指标。”林舟突然想起陈铭办公室的书架上,也摆着这本学报,扉页上有导师的题字:“守心致远”。可如今,那四个字被厚厚的标书和申报指南压在最下面,落满了灰尘。
傍晚的实验室里,师哥把凑好的钱放在林舟桌上:“就当赌一把了,毕不了业更惨。”林舟看着那叠现金,突然想起昨天在张慎行办公室看到的场景——老板对着镜子练习申报答辩的手势,领带歪了都没察觉,办公桌上摆着女儿的照片,背面写着“爸爸,你什么时候陪我去游乐园”。他突然明白,这场静悄悄的溃败里,没有纯粹的恶人,张慎行要靠经费养活实验室,陈铭要过“非升即走”的坎,师哥要毕业,而他自己,也在不知不觉中把“发论文”当成了学术的全部。
晚上九点,林舟收到陈铭的消息,是张慎行那篇横向课题的开题报告,作者栏里写着陈铭的名字。附件里还有一张照片,是陈铭和爱人的合影,配文:“她说,先活下去,才能谈理想。”林舟放下手机,看见张慎行走进实验室,手里拿着刚打印的“优青”申报书,兴奋地说:“人事处说我有戏,要是评上了,咱们实验室明年就能进重点!”
离心机又开始转动,嗡嗡的声音在实验室里回荡,像某种持续的警告。林舟走到窗边,看见行政楼的灯光比往常更亮,据说今晚人事处要连夜审核“帽子”申报材料。远处的图书馆已经闭馆,只有老教授办公室的灯还亮着,昏黄的光线透过窗户,在地面投下一小片温暖的光斑。
他想起李建明教授说的话:“学术生态就像一片森林,要是只盯着长得快的树砍,早晚得变成沙漠。”林舟拿出手机,给师哥发了条消息:“再等等,我明天去借别的实验室的仪器,咱们再补一组数据。”然后他翻开实验记录本,在扉页上写下“守心”两个字,笔尖划过纸面,留下清晰的痕迹,像在裂缝里种下的一颗种子。
深夜的生物楼里,离心机的声音渐渐平缓,林舟调好移液器,开始加样。窗外的月光照进来,落在实验台上,也落在那两个刚写的字上,泛着淡淡的光。他知道改变很难,这场静悄悄的溃败已经蔓延了太久,但总有人要守住那点光,就像老教授办公室的灯,哪怕只有一小片,也能照亮前行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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