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晨起暗涌——寒雾里的心事与窥探
腊月十九的清晨,清河县还浸在浓得化不开的寒雾里。西门府邸的青砖灰瓦被雾水打湿,泛着冷幽幽的光,连昨日挂在门檐下的红绸,都失了几分暖意,软塌塌地垂着,像是被昨夜的喧嚣耗尽了力气。下人们披着半旧的棉袄,缩着脖子在院里收拾残局——几个粗使婆子正弯腰扫着聚景堂外散落的烛泪,蜡油冻在青石板上,得用铁铲一点点刮;小厮们扛着空酒坛往库房走,坛口残留的酒气混着雾水,在空气里散出一股淡淡的酸腐味。每个人脸上都带着宿醉般的困倦,连说话都压低了声音,仿佛怕惊扰了这清晨的沉寂,又像是各自揣着不愿说破的心事。
潘金莲的“葡萄架下”院,此刻却亮着灯。她坐在梳妆台前,铜镜里映出一张依旧娇媚的脸——眉梢画得细长,眼角微微上挑,只是那双往日里总含着笑意的眼睛,此刻却像淬了冰,透着锐利的冷。贴身丫鬟春梅正站在身后,小心翼翼地给她梳着头发,桃木梳子划过乌黑的发丝,偶尔勾住几根,潘金莲便会不耐烦地皱眉:“仔细些!毛手毛脚的,想扯断我的头发不成?”
春梅忙放轻动作,赔着笑说:“娘恕罪,是奴婢笨手笨脚的。”她知道,主子昨夜没睡好,心里正憋着气,这股火气,总得找个地方发出来。
潘金莲没再说话,目光落在铜镜旁的一支金步摇上。那步摇是西门庆去年给她买的,上面缀着颗珍珠,走路时会轻轻晃动,闪着细碎的光。往日里,她最喜欢戴着这支步摇去前厅见人,可如今,她只觉得这珍珠的光,都比不上李瓶儿院里那明黄色襁褓的一半耀眼。昨夜西门庆醉醺醺地来她房里,那几句含糊的醉话——“树大招风”、“有人见不得我好”,像两条毒蛇,从昨夜缠到今早,死死咬着她的心思,让她连闭眼睛都觉得不安。
“春梅,”潘金莲忽然开口,声音压得很低,“你现在就去后院转一圈,悄悄打听打听,昨日官人醉酒后,除了来咱们院里,还去过别处没有?比如……六娘的芙蓉院,或是大娘子的上房?另外,再问问玳安、来兴儿那些跟在官人身边的小厮,官人昨夜有没有跟他们多说些什么,比如关于哥儿,或是关于府里的事。”
春梅心里一紧,立刻明白主子的意思——这是在查探西门庆那番话的来头。她连忙应道:“奴婢晓得了,这就去。”说着,放下梳子,拢了拢身上的衣裳,轻手轻脚地往外走,临走前还特意回头看了一眼潘金莲,见她正对着铜镜发呆,眉头皱得紧紧的,像是在盘算着什么。
春梅刚走出院门,就撞见了负责打扫后院的婆子刘妈。刘妈手里拿着扫帚,正慢悠悠地扫着地,见了春梅,忙停下脚步问好:“梅姑娘这是要去哪?这么早。”
春梅笑了笑,装作随意的样子:“没什么,就是娘让我去看看厨房有没有熬好的姜茶,昨夜天寒,想喝口暖身子。刘妈,你早起打扫,有没有瞧见玳安哥他们?昨日宴席散了,他们跟在官人身边,怕是也累坏了。”
刘妈叹了口气,直起腰捶了捶背:“可不是嘛,昨夜忙到后半夜,玳安哥他们今早怕是还没起呢。不过方才我路过前院,瞧见来兴儿在给官人送醒酒汤,说是官人宿醉头痛,正发脾气呢。”
春梅心里记下来,又故意问道:“官人昨夜是在哪个院里歇的?我听娘说,官人醉得厉害,怕不是走不动路了?”
刘妈眼神闪烁了一下,压低声音说:“梅姑娘,这事你可别往外说。昨夜官人先是在你院里歇的,后来约莫三更天,又去了大娘子的上房,说是大娘子担心官人身子,让人来请了好几次。至于六娘那边,倒是没听说官人去,毕竟六娘刚生了哥儿,怕吵着。”
春梅点点头,又跟刘妈闲聊了几句,才往厨房方向走。她知道,刘妈嘴里的“没听说官人去芙蓉院”,未必是真的,但至少摸清了西门庆昨夜的行踪——先到自己院里,再去上房,这中间的变故,说不定就藏着那番话的缘由。
与此同时,芙蓉院里却是另一番景象。李瓶儿躺在床上,怀里紧紧搂着裹在明黄色襁褓里的孩儿。那孩儿睡得正香,小嘴巴微微张着,偶尔发出一声轻浅的呼吸,小拳头攥得紧紧的,像是握着什么宝贝。李瓶儿低头看着孩儿的小脸,手指轻轻拂过他柔软的胎发,眼底满是化不开的慈爱,可这份慈爱里,又掺着一丝若有若无的不安,像一根细刺,轻轻扎在她心上。
昨日薛姑子来的时候,说的那些话——“小儿娇贵,易招邪祟”、“须得早早寄名在佛前”,还在她耳边回响。她虽不懂什么“邪祟”,但薛姑子那欲言又止的模样,还有西门庆竟轻易答应大办法事的态度,都让她觉得不对劲。往日里,西门庆对僧道之流向来是敬而远之,怎么这次就这么痛快?难道……真的是哥儿有什么不妥?
“如意,”李瓶儿轻声开口,声音带着刚生产完的虚弱,“你昨日在聚景堂伺候,有没有听见什么不寻常的话?比如……关于哥儿的,或是关于府里的事。”
奶娘如意正坐在床边的小凳上,手里缝着一件小小的棉袄,闻言连忙放下针线,凑到床边,脸上堆着笑说:“娘说哪里话呢!昨日满府都是贺喜的声音,人人都说哥儿是福星,将来定有大出息,哪有什么不寻常的话?您别多想,好好养身子才是正经。哥儿洪福齐天,有菩萨保佑,什么邪祟都近不了身。”
如意嘴上这么说,心里却咯噔一下。她昨日在聚景堂外伺候时,确实听见两个小厮在低声议论,说什么“前几日有个游方道士在府外转悠,说些不吉利的话”,可她不敢告诉李瓶儿——六娘刚生了哥儿,身子虚,听不得这些晦气事,万一动了气,影响了奶水,那可就糟了。
李瓶儿看着如意的笑容,心里稍稍安定了些。她又低头看了看怀里的孩儿,轻轻拍着他的背,小声说:“是啊,我的孩儿这么好,怎么会有不吉利的事呢。”可话虽这么说,那股不安却没散去,反而像院外的寒雾,一点点漫进心里,让她觉得有些发冷。
(二) 持续的喧嚣与试探——贺喜声里的算计与审视
日上三竿,寒雾渐渐散去,阳光透过云层,洒在西门府的红墙上,勉强添了几分暖意。可这暖意还没焐热青砖,府门前就又热闹起来——一辆辆马车停在门口,马车上挂着各色的绸缎,车夫们扛着礼盒,络绎不绝地往里走。昨日没能挤上正席的远亲、旧故、依附西门庆的商户、衙门里的书办皂隶,还有周边村镇想巴结的乡绅富户,像是约好了一般,都赶在今日来贺喜。
西门庆坐在聚景堂的主位上,脸色还有些青白——昨夜喝了太多酒,宿醉的头痛还没好,太阳穴突突地跳,像是有小锤子在里面敲。小厮玳安站在他身后,手里拿着一块热帕子,时不时递到他手里,让他敷一敷额头,缓解疼痛。
“大官人,您要是实在不舒服,不如先去后宅歇会儿,这里有小的们应付着。”玳安低声说。
西门庆摆摆手,声音有些沙哑:“不用。这么多宾客来贺喜,我要是不在,倒显得我不懂礼数。”他心里清楚,这些人来贺喜,表面是为了哥儿的降生,实则是为了巴结他——如今他在清河县势力最大,这些人都想借着贺喜的由头,跟他拉好关系,将来好有个照应。他需要这种被众人环绕、被贺喜声淹没的感觉,来驱散昨夜那片刻的心悸,也需要通过这种场面,彰显自己的权势。
一个穿着蓝布长袍的远亲,手里捧着一个红木盒子,小心翼翼地走到西门庆面前,脸上堆着谄媚的笑:“大官人,小的是您远房的表弟,住在城东的李家村。听闻您喜得贵子,小的特意赶了过来,这点薄礼,不成敬意,还望大官人笑纳。”说着,打开盒子,里面放着一对银制的长命锁,锁上刻着“长命百岁”的字样。
西门庆瞥了一眼盒子,脸上露出模式化的笑容:“有心了。快坐下喝杯茶,一路赶来,也累了。”
那远亲受宠若惊,连忙道谢,转身找了个空位坐下,还不忘跟旁边的人炫耀:“看见没?大官人还记得我,还让我喝茶呢!”
接着,一个穿着绸缎衣裳的商户走了过来,手里拿着一个厚厚的红包,递到西门庆面前:“大官人,小的是城南绸缎庄的王老板,您常照顾小的生意。这次哥儿降生,小的也没什么好送的,这点心意,就当给哥儿买些玩具。”
西门庆接过红包,掂量了一下,厚度还不错,脸上的笑容真切了些:“王老板客气了。往后咱们生意上,还要多走动。”
王老板连忙点头:“那是自然,那是自然!全靠大官人提携!”
就这样,宾客们轮番上前给西门庆道喜,送礼物,说奉承话。西门庆一一应付着,端着酒杯,时不时喝一口,可眼底深处的志得意满,却比昨日淡了几分,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他看着这些宾客脸上热情洋溢的笑容,心里却在琢磨:这些人里,有多少是真心为他高兴,又有多少是抱着别的心思?
应伯爵、谢希大、祝实念、孙寡嘴这几个帮闲,自然不会缺席。他们今日换了一身衣裳,应伯爵穿了件宝蓝色的锦袍,谢希大穿了件灰色的绸衫,祝实念和孙寡嘴也都收拾得干干净净,凑在人群里,时不时跟宾客们说笑几句,眼尖地看着西门庆的神色,找机会上前搭话。
等宾客们稍微散去些,应伯爵立刻凑到西门庆身边,小眼睛里闪烁着“忠心耿耿”的光芒,声音压得很低:“哥哥,大喜过后,小弟这心里,反倒替哥哥思量起长远来了。”
西门庆挑眉,看着他:“哦?应二哥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应伯爵搓了搓手,凑近了些,语气带着几分“担忧”:“哥哥,哥儿自然是千好万好,是西门家的宝贝疙瘩。可古话说得好,‘子幼母壮’啊!如今哥儿还在襁褓里,什么都不懂,六娘年纪轻轻,又得了哥哥的宠爱,这家里头……嘿嘿,总要有个绝对的章程才稳妥。哥哥如今是咱们清河县的顶梁柱,多少双眼睛看着呢,里里外外的事,都得靠哥哥一人拿主意,可不能让些妇人家的心思,扰了哥哥的大局啊。”
他这话看似是在替西门庆着想,实则是在暗示李瓶儿可能会“母凭子贵”,生出不该有的心思,让西门庆提防。
谢希大也连忙凑过来,点头哈腰地附和:“应二哥说的是正理!哥哥您瞧那前朝旧事,多少豪门大族,就是坏在这‘立嗣’之事不清不楚上。有的是妾室仗着有儿子,跟正室争权;有的是亲戚们见主子年幼,想趁机夺权。如今哥儿尚在襁褓,哥哥正该趁此机会,把这家业规矩立得明明白白,哪些是该给哥儿的,哪些是府里的公共资产,都写清楚,也让某些人……早些收了不该有的心思。”
他说着,眼神若有若无地瞟向后院的方向,明摆着是在说李瓶儿。祝实念和孙寡嘴也在一旁点头,祝实念补充道:“是啊,哥哥。咱们这些做兄弟的,都是为了哥哥好。这家里要是乱了,咱们这些依附哥哥的人,日子也不好过啊。”
西门庆听着,面上不动声色,只是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含糊应道:“我自有分寸。”可心里那根被昨夜醉话拨动的弦,却又被轻轻触动了一下。他知道这些帮闲的话里,有讨好的成分,可未必不是事实——李瓶儿年轻,又得了他的宠爱,将来哥儿长大了,她会不会真的想争权?还有府里的其他娘子,吴月娘是正室,潘金莲心思多,孟玉楼沉稳,孙雪娥性子直,她们会不会因为哥儿的降生,生出别的心思?
他抬起头,目光扫过聚景堂里的宾客——有的在低头喝茶,有的在小声议论,有的在跟小厮打听府里的情况。每个人脸上都挂着笑容,可这笑容背后,藏着多少算计和心思,他却看不透。这还是他第一次清晰地感受到,这“喜”字背后,牵扯着何等复杂的利益网络,而他,就站在这网络的中心,稍不留意,就可能被缠绕其中。
(三) 女眷间的机锋——茶盏旁的猜忌与挑拨
前院的喧嚣传到后院,女眷们也没闲着。潘金莲让人去请了孟玉楼和孙雪娥,说是“前几日忙乱,没来得及跟姐妹们好好说话,今日正好躲个清静,一起吃杯茶”。
潘金莲的“葡萄架下”院,收拾得精致小巧——院里种着几株腊梅,正开得热闹,黄色的花瓣上沾着水珠,散出淡淡的香气;廊下挂着几个鸟笼,里面的画眉鸟时不时叫几声,给这院子添了几分生气。屋内的炕上铺着厚厚的锦垫,炕桌上摆着几碟精致的点心——有杏仁佛手、桂花糕、松子糖,还有一壶刚泡好的雨前龙井,茶叶在水里舒展着,散出清新的茶香。
孟玉楼先到,她穿着一件淡粉色的绸衫,外面套着件月白色的夹袄,头发梳得整齐,只插了一支碧玉簪,显得温婉大方。她刚坐下,就笑着说:“五妹妹倒是有心,这腊梅开得正好,喝着茶赏着花,倒是件美事。”
潘金莲笑了笑,给她倒了杯茶:“姐姐喜欢就好。前几日忙着准备宴席,也没顾上跟姐姐说话,今日正好补上。”
没多久,孙雪娥也来了。她穿着一件深绿色的布衫,脸上带着几分不耐烦——她本不想来,可潘金莲特意让人去请,若是不来,倒显得她小气。她一坐下,就拿起一块杏仁佛手,咬了一口,含糊地说:“还是五妹妹这里舒坦,不像我那院里,冷冷清清的,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潘金莲见两人都到了,便放下茶壶,叹了口气,语气带着几分委屈:“唉,姐姐们有所不知,我这院里看着舒坦,心里却堵得慌。咱们这西门府,往日虽说热闹,总还有个分寸。如今六娘生了哥儿,可是天字第一号的大功臣了。你们是没瞧见,昨日官人那欢喜劲儿,恨不能把天上的星星月亮都摘下来给了他们母子。宴席上,人人都围着六娘夸,说她有福气,连官人的心思,也全放在他们母子身上了。咱们这些人,往后怕是连站的地方都没了。”
孙雪娥本就跟李瓶儿有嫌隙——前几日她去芙蓉院探望,李瓶儿身边的丫鬟对她不冷不热,让她心里很不舒服。如今听潘金莲这么说,立刻来了火气,放下手里的点心,声音也提高了几分:“五娘说的是!不过生了个儿子,瞧把她轻狂的!昨日我去她院里,她连起身都懒得起身,还让丫鬟跟我说‘身子虚,怕过了病气’,我看她就是故意摆架子!还有她屋里的那些丫鬟,走路都恨不得横着走,眼里哪还有咱们这些主子!我看啊,这往后的日子,且有的闹呢!”
孟玉楼端着茶杯,轻轻吹了吹茶沫,眼神闪烁了一下。她知道潘金莲这话是在挑拨,可孙雪娥已经上钩,她若是不说话,倒显得她不合群。她放下茶杯,微微笑道:“六妹妹有了哥儿,也算是有了倚靠,是她的福气。咱们做姐妹的,该为她高兴才是。再说,官人和大娘子心里有数,咱们只管安分守己,做好自己的事,官人和大娘子自然会有安排。”
她这话看似公允,实则是把自己摘了出来,静观其变——她既不想得罪潘金莲,也不想跟李瓶儿交恶,只想在这后院里安安稳稳地过日子。
潘金莲要的就是孙雪娥这样的反应。她见孙雪娥气鼓鼓的,便故意压低声音,语气带着几分神秘:“安排?怕只怕……有些安排,由不得大娘子了。你们可知,昨夜官人醉酒,在我那里说了些蹊跷话?”
孟玉楼和孙雪娥都愣住了,孙雪娥连忙问道:“官人说了什么?是不是跟六娘有关?”
潘金莲点点头,脸上露出忧虑的神色:“官人说,‘树大招风’,还说‘有人见不得我好’。我问他是谁,他却不肯多说,只说我是妇人家,不懂这些。你们想想,官人如今正是得意的时候,谁会见不得他好?又有谁能让他说出这样的话?我听官人那意思,像是……像是咱们家里头,就有人存了不好的心思,见不得他得了儿子,家业安定呢!”
她说着,眼神若有若无地瞟向芙蓉院的方向,明摆着是在暗示,这“存了不好心思的人”,就是李瓶儿。
孟玉楼端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顿,心里也犯起了嘀咕——西门庆这话,若是真的,那府里可就不太平了。孙雪娥更是瞪大了眼睛,一拍桌子:“谁?谁敢有这等心思?莫不是六娘?她刚生了哥儿,就想夺权不成?”
潘金莲连忙摆摆手,装作慌张的样子:“姐姐可别乱说!我也只是猜测,没凭没据的,可不能冤枉了六娘。只是……官人那话,总不能是无中生有吧?咱们往后,可得多留个心眼才是。”
一场看似悠闲的茶会,就在潘金莲的引导下,变成了一场充满猜忌与挑拨的对话。那不安的种子,被她悄无声息地播撒到了孟玉楼和孙雪娥的心里,只等着合适的时机,生根发芽。
(四) 吴月娘的盘算——内室里的忧虑与谋划
正房吴月娘的院里,此刻也来了客人——她的兄长吴大舅。吴大舅是个落魄秀才,平日里靠给人写书信、算账目过活,日子过得紧巴巴的。这次听说西门庆喜得贵子,特意赶来贺喜,实则是想借着妹妹的关系,从西门庆那里谋个差事,或是借些银子。
内室里,吴月娘坐在炕边,脸上再无昨日强颜欢笑的力气,眉宇间满是愁容与疲惫。她手里拿着一块绣了一半的帕子,针在手里捏着,却半天没扎下去。吴大舅坐在对面的椅子上,手里捧着一杯茶,看着妹妹的样子,忍不住叹了口气:“妹子,你这又是何苦?整日愁眉苦脸的,伤了身子可怎么好?”
吴月娘抬起头,眼圈有些发红:“哥哥,你都看见了。昨日宴席上,官人那心思全在李瓶儿母子身上,人人都围着他们转,把我这个正室大娘子晾在一边。如今府里的人,看李瓶儿的眼神都不一样了,连下人们都敢在背后议论,说哥儿将来是西门府的继承人。这家里,往后还有我和大姐(西门大姐,吴月娘之女)立足之地吗?”
她说着,声音哽咽了起来,拿起帕子擦了擦眼泪。她不是嫉妒李瓶儿生了儿子,而是怕——怕李瓶儿仗着有儿子,跟她争权;怕西门庆偏心,将来把家业都给了哥儿,她和女儿连个依靠都没有。
吴大舅放下茶杯,往前凑了凑,压低声音说:“妹子,你的担忧,为兄省得。如今形势比人强,李瓶儿有了儿子,就是有了最大的本钱,你跟她硬碰硬,绝非上策。你想想,前朝的李家,就是因为正室跟妾室争权,闹得家破人亡,咱们可不能走他们的老路。”
吴月娘抬起头,看着吴大舅:“那该如何?难道就眼睁睁看着这家业,日后都落到她儿子手里?我不甘心!大姐是官人的亲女儿,凭什么就比不上一个刚生下来的小子?”
“非也非也。”吴大舅摇摇头,眼中闪过一丝精明,“眼下最要紧的,是稳住你正室大娘子的地位。官人再宠李瓶儿,也不能不顾及嫡庶名分和祖宗家法。你是明媒正娶的正室,李瓶儿只是个妾,这一点,谁也改变不了。你要做的,第一步就是更加贤惠大度,尤其是在官人面前,对李瓶儿和哥儿要多加关怀——比如时常去芙蓉院探望,给哥儿送些衣物、点心,让官人觉得你识大体、顾大局,心里对你多几分愧疚和信任。”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第二步,就是要牢牢抓住这家中的权柄。府里的账目、人事安排、日常用度,这些中馈大权,绝不能旁落。你要亲自管着账本,每一笔银子的进出都要清楚;下人的任免,也要由你说了算,多提拔些忠心于你的人。只要银子和人手都在你手里,任李瓶儿再得宠,也翻不了天去——她要给哥儿买东西,得跟你要银子;她要使唤下人,得看你的脸色。”
吴月娘听着,慢慢冷静了下来。她觉得兄长说得有道理——硬碰硬不行,那就用软办法,牢牢抓住权柄,才能保住自己和女儿的地位。
吴大舅见她神色缓和,又凑得更近了些,声音压得更低:“再者,我瞧着,这府里看不惯李瓶儿得意的,大有人在。那潘五儿(潘金莲)就是个尖酸刻薄的,她肯定不甘心李瓶儿压过她一头;孙雪娥性子直,也跟李瓶儿有嫌隙。你大可……借力打力。有些脏手的事,何必自己去做?比如,府里要是有什么关于李瓶儿的闲话,你不用亲自去传,只需在跟潘五儿、孙雪娥说话时,稍微提一句,她们自然会帮你把话传出去。这样一来,既达到了目的,又不会把自己牵扯进去,岂不是两全其美?”
吴月娘眼睛一亮——是啊,潘金莲心思多,又爱搬弄是非,让她去对付李瓶儿,再合适不过了。她看着吴大舅,点了点头:“哥哥说得对,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吴大舅见妹妹想通了,脸上露出笑容:“这就对了。你是正室大娘子,要有正室的气度和手段。只要稳住阵脚,这西门府的当家主母,终究还是你。”
内室里的炭火正旺,映得两人的脸都有些发红。吴月娘手里的针,终于扎在了帕子上,绣出了一朵小小的梅花。只是这梅花的边缘,却带着几分锐利的棱角,像是她此刻心中的盘算——温柔的表面下,藏着不容侵犯的锋芒。
(五) 转:流言如毒蔓——阴影里的谣言与恐惧
就在府内众人各怀心思之际,一股更加阴毒的风,从府外悄悄吹了进来,像藤蔓一样,迅速缠绕住整个西门府。
起初,只是些模棱两可的传言,在下人间窃窃私语。负责采买的小厮小顺,前几日在街上听一个算命先生说“西门府近日有喜事,却藏着祸根”,回来后就跟厨房的婆子张妈说了。张妈又跟负责打扫后院的刘妈说,刘妈再跟其他的下人说,一来二去,传言就变了味——从“有祸根”,变成了“那日来的游方道士是异人,留下的谶语已被证实”,而前日宴席上小丫鬟打翻汤锅,就是“盛极而乱”的初兆。
“张妈,你听说了吗?”刘妈一边扫着地,一边跟张妈嘀咕,“前几日来的那个游方道士,可不是一般人,听说能掐会算,算准了好几个大户人家的事。他说咱们府‘烈火烹油,鲜花着锦,未必是长久的兆头’,结果昨日宴席上就打翻了汤锅,这不是应验了吗?”
张妈手里拿着锅铲,正在炒青菜,闻言停下动作,压低声音说:“可不是嘛!我还听小顺说,那道士还说,咱们府里的新哥儿,命格不一般,怕是会给府里带来麻烦。你说,这可怎么办啊?”
“嘘!小声点!”刘妈连忙制止她,“这话可不能让主子们听见,要是被官人知道了,咱们的小命都保不住!不过……我昨日起夜,路过芙蓉院的井边,好像真看见井里冒起一股黑气,当时还吓了我一跳呢!”
这话一出,张妈也慌了:“真的假的?井里冒黑气,可不是好兆头啊!莫不是……真有什么邪祟?”
就这样,传言越来越具体,越来越离奇。有人说哥儿出生时,天空中闪过一道黑影,是“凶兆”;有人说哥儿的哭声洪亮,却带着“煞音”,恐非长寿之相;最恶毒的说法,则是“此子命格奇硬,乃‘夺运’之相,专克亲近之人,尤其……于父运有碍”。
这些流言像长了翅膀,不仅在下人间传播,还传到了来往的亲戚和府中有些体面的管家媳妇耳中。西门庆的远房表姐,昨日来贺喜时,就从一个管家媳妇嘴里听到了“哥儿克父”的传言,回去后就跟街坊邻居说了,没多久,整个清河县都知道了——“西门府的新哥儿是‘夺运’命格,会克死他爹西门庆”。
李瓶儿虽被保护得很好,很少出门,但也从丫鬟们的言行举止中,捕捉到了一丝不祥的气息。那日,她让丫鬟春桃去厨房拿些点心,春桃去了半天才回来,神色慌张,手里的点心盒子都没拿稳,差点掉在地上。李瓶儿问她怎么了,春桃支支吾吾地说“没什么,就是厨房人多,耽误了些时间”,可眼神却不敢看她。
还有一次,奶娘如意给哥儿换衣裳时,不小心说了句“哥儿要是能平平安安长大就好了”,话一出口,就意识到说错了,连忙改口说“奴婢说错了,哥儿肯定能长命百岁”。李瓶儿听了,心里更慌了——如意向来谨慎,不会无缘无故说这种话,肯定是听到了什么。
这天晚上,李瓶儿抱着哥儿,坐在床边,看着哥儿熟睡的小脸,眼泪忍不住掉了下来,滴在哥儿的襁褓上,晕开一小片湿痕。她哽咽着对如意说:“如意,我儿好好的,为什么总有人说这些不吉利的话?莫非……莫非真因为我福薄,带累了孩儿?我只是想让他平平安安长大,为什么就这么难?”
如意连忙拿起帕子,给李瓶儿擦眼泪,安慰道:“娘,您别胡思乱想!那些都是下人们瞎传的,当不得真!咱们哥儿有菩萨保佑,肯定能平平安安的。薛姑子不是说了吗,要给哥儿办一场法事,到时候佛祖会保佑哥儿的,那些谣言自然就散了。”
李瓶儿点点头,把脸贴在哥儿的额头上,感受着孩儿的体温,心里稍微安定了些。可那股恐惧却像影子一样,跟在她身后,让她连睡觉都不敢睡沉,生怕一睁眼,就会有不好的事情发生。
而这流言,终究还是传到了西门庆耳中。那日下午,玳安在外面听几个小厮议论“哥儿克父”,吓得连忙跑回来,在聚景堂的偏厅找到西门庆,吞吞吐吐地把传言说了出来。
西门庆刚送走一批宾客,正坐在椅子上歇口气,听了玳安的话,顿时勃然大怒,猛地一拍桌子,桌上的茶杯都被震得跳了起来,茶水洒了一地。“放他娘的狗屁!”他怒吼道,声音大得震得屋顶的灰尘都掉了下来,“是哪个烂了舌根的混账东西在造谣?!给老子去查!把府里的下人都叫来问,是谁先传的这话!查出来,乱棍打死!”
玳安吓得连忙跪下,低着头说:“大官人息怒!小的这就去查!只是……外面也传得厉害,连街上的人都知道了,怕是不好查……”
西门庆气得脸色铁青,随手抓起一个官窑茶盏,狠狠摔在地上,茶盏“啪”的一声碎成了好几片。“查!必须查!”他吼道,“我倒要看看,是谁这么大胆,敢在我西门府的头上造谣!”
玳安不敢再多说,连忙爬起来,转身往外跑,去安排人查流言的源头。
可暴怒过后,当聚景堂里只剩下西门庆一个人时,他的火气渐渐消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股莫名的不安。他坐在椅子上,看着地上的茶盏碎片,耳边又响起了游方道士的话——“福兮祸所伏,烈火烹油,鲜花着锦,未必是长久的兆头”;又想起了薛姑子的叮嘱——“小儿娇贵,易招邪祟”;还有应伯爵、谢希大那些帮闲的“忠言”,以及如今这“哥儿克父”的恶毒流言。
这些事情,难道仅仅是巧合吗?
西门庆不信鬼神,也不信什么“命格克父”的说法,可这接二连三的“不祥”预兆,却像一片浓重的阴影,缓缓投在了他因得子而狂喜的心头。他第一次对这份“天降之喜”,产生了一丝疑虑和戒惧——这孩子的降生,到底是福气,还是祸根?
(六) 合:猜疑的种子与悬念——夜色里的谋划与恐惧
夜幕再次降临,西门府的灯火一盏盏亮起,却照不亮弥漫在空气中的猜忌与不安。白日里的喧嚣与暗涌暂时平息,可每个人心里的心事,却比昨夜更加沉重。
西门庆今夜宿在了吴月娘的房中。吴月娘谨记兄长的教诲,表现得格外温婉体贴。她亲自给西门庆端来醒酒汤,又拿着热帕子给西门庆擦脸,嘴里说着关切的话:“官人今日累了一天,快喝碗醒酒汤暖暖身子。白日里那些流言,官人也别往心里去,都是下人们瞎传的,当不得真。”
她绝口不提李瓶儿母子,也不抱怨自己受了冷落,只字不提府里的纷争,全然一派贤妻良母的模样。
西门庆看着吴月娘温柔的脸庞,心里颇感慰藉。白日里听了那么多烦心事,又发了那么大的火,此刻感受到发妻的关怀,他觉得心里踏实了些。他接过醒酒汤,喝了一口,温热的汤水滑过喉咙,缓解了宿醉的不适。“还是你懂事。”他叹了口气,“府里这些日子不太平,净是些乱七八糟的事,让你也跟着操心了。”
吴月娘笑了笑,坐在西门庆身边,轻轻给他捶着背:“官人是一家之主,担子重,我做妻子的,自然要多替官人分担。只要咱们一家人好好的,那些流言蜚语,自然会不攻自破。”
西门庆点点头,闭上眼睛,享受着妻子的捶背。可当他闭上眼,那些“克父”、“夺运”的流言,却像鬼魅般在他脑海中盘旋,驱之不散。他虽觉得吴月娘说得有道理,可心里的疑虑,却怎么也打消不了。
而在潘金莲的“葡萄架下”院,却是另一番景象。潘金莲得知西门庆宿在了吴月娘房中,气得浑身发抖,她猛地抓起梳妆台上的一支玉簪,狠狠摔在地上。玉簪“啪”的一声碎成了两段,碎片溅到了地上,闪着冷光。
“好啊!真是好啊!”她咬牙切齿地说,“昨日还在我这里说什么‘树大招风’,今日就跑去上房了!李瓶儿有了儿子,你就宠着她;吴月娘是正室,你就想着她!那我呢?我在你心里,到底算什么?”
春梅站在一旁,吓得不敢说话,只能低着头,默默捡起地上的玉簪碎片。她知道,主子这是在气头上,等气消了就好了。
就在潘金莲气得浑身发抖时,春梅忽然想起了一件事,她连忙凑到潘金莲身边,压低声音说:“娘,奴婢今日去前院打听时,还听到一件事,奴婢没敢跟您说……”
潘金莲转过头,眼神锐利地看着她:“什么事?快说!”
春梅咽了口唾沫,声音压得更低了:“娘,外头如今传得厉害,都说……哥儿的生辰八字,与官人的八字犯了冲克,是那等……‘子夺父运’的歹命格!还说得有名有姓,像是真有懂行的人算过一般,说哥儿的八字硬,会把官人的福气都夺走,甚至……甚至会克死官人!”
潘金莲闻言,猛地愣住了,眼睛瞪得大大的,像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可片刻后,她的眼中猛地迸射出一丝混合着震惊与狂喜的厉芒——她之前只是想散播些模糊的谣言,让李瓶儿母子不得安宁,可如今这“八字冲克”的说法,却像一把淬了毒的利剑,给了她一个明确的方向。
一个极其恶毒的计划,在她心中逐渐清晰起来——既然外头都说哥儿的八字克父,那她就顺着这个谣言,再推波助澜一把。她可以找一个假的算命先生,让他在西门庆面前“算”出哥儿的八字确实克父;再找机会,在西门庆面前说些哥儿“不祥”的话,让西门庆对哥儿产生忌惮;甚至……她可以悄悄做些手脚,让哥儿“应验”那“克父”的传言。
只要西门庆厌弃了哥儿,李瓶儿没了依靠,那她在府里的地位,自然就稳了。
潘金莲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笑容,眼神里满是算计。她轻轻拍了拍春梅的肩膀,声音低沉而阴冷:“春梅,这件事,你做得好。往后,你多留意些外头的传言,有什么新消息,立刻告诉我。另外,你去悄悄打听一下,清河县有没有那种……会算命,又爱贪小便宜的人,咱们用得上。”
春梅心里一寒,她知道主子要做什么,可她不敢拒绝,只能连忙应道:“奴婢晓得了,这就去打听。”
而在芙蓉院里,烛火昏黄,映得房间里一片朦胧。李瓶儿抱着终于熟睡的孩子,坐在床边,望着窗外漆黑的夜空,心里充满了无助的恐惧。窗外的北风呼啸着,卷起地上的积雪,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是有人在哭。
她不明白,为何天大的喜事,会演变成如今这般风声鹤唳的局面。她只是想好好照顾孩子,想在这西门府里安稳地过日子,可为什么总有那么多不吉利的话,那么多恶意的揣测,围绕着她和孩子?
她觉得有一张无形的大网,正从四面八方向她母子罩来,而她,无处可逃。她轻轻吻了吻孩子的额头,在心里默念:“我的孩儿,你一定要平平安安的,娘会保护你的,一定会的。”
这“众人贺喜”的第二天,就在真真假假的关切、明明暗暗的机锋和愈演愈烈的流言中落幕了。表面的喜庆如同脆弱的琉璃,已然布满了裂痕。而一场旨在彻底摧毁那新生命的风暴,正在潘金莲心中酝酿,如同窗外的乌云,即将喷薄而出,将整个西门府,卷入更深的黑暗之中。
(本集完)
第84集 《巧云杀心日益盛》 内容提示:
潘金莲如何利用“八字冲克”的流言,精心策划更具体的行动。她可能串通外面的僧道,炮制更“权威”的克亲证据,并思考如何让西门庆“偶然”得知。潘金莲如何在西门庆和其他妻妾面前,看似无意实则有意地强化“哥儿不祥”的印象,利用西门庆的疑虑和众人的恐惧心理。潘金莲意识到独自行动风险太大,开始物色和拉拢可能的同盟,首要目标可能是对李瓶儿同样心怀不满、且头脑简单的孙雪娥,或是利用府外诸如王婆之类的势力。李瓶儿感受到的压力越来越大,精神日渐萎靡,可能开始出现幻觉或噩梦,身体状况也因忧思过重而受到影响。薛姑子的法事成为她唯一的救命稻草,但法事能否顺利举行?潘金莲的毒计初步成形,并找到了实施的关键环节或人物。一场针对婴孩的阴谋之网已然张开,只待一个合适的时机收网。西门庆的态度在流言和潘金莲的蛊惑下,是否会进一步动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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