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禀娘娘,这批又是老灯果……”
    “哼,想要以次充好?这些卑贱的渔民村老,敢耍小手段,看来是先前的教训没给够!”
    “娘娘,那这些老灯果怎么处理?”
    “送去膳房吧,炼不了丹,也可以用作明晚大宴的寿肉,给小的们暖暖寿。”
    “娘娘仁慈……”
    隐约间,张三元听到了一阵对话声。
    他想要睁开眼,却怎么也控制不了自己,仿佛意识溺在无边的河水中。
    “啪嗒!”
    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感受到一股强烈的失重感,伴随着疼痛后,那种与外界隔了一层膜的状态一下子远去。
    刹那间,令人作呕的腥臭味、死鱼烂蛇的腐烂味等杂糅在一起的味道,强硬的挤入他的鼻腔,刺激得张三元猛的睁开了眼。
    入目所见,是阴暗的洞窟,以及自己被关押的囚笼。
    昏迷前的记忆自心间浮现,张三元咬了咬牙。
    “该死的,这到底是什么地方?”
    那最后关头,将小木船拖回去的能力是什么?
    妖怪?妖术?
    心中有恐惧,有不安,还有着一股激荡的戾气。
    张三元深吸口气,让自己更清醒一些。
    事到如今,无意义的愤怒,只会影响他的判断。
    从隐约听到的交谈声中,他至少得知了一件事:
    最晚到明天,这帮不知道是不是人的玩意儿,就打算吃了他。
    明晚的“大宴”,怎么着,中午也得开始筹备了不是?甚至于稳妥些,早上就该开始了。
    眼下最要紧的事情,是想办法逃出去!
    “小郎君,你还好吗?”
    沙哑的低唤声让张三元回过神来,循着声音望去,他这才看到,囚笼里还关押着另外一个人。
    一个披头散发、邋遢的中年男人。
    他蜷缩在角落里,这才导致自己第一时间没能发现。
    “我没事。”反应过来的张三元应了声,河雾的效果还残留在身体中,四肢酸软无力。
    “你……也是被送来的灯果吗?”
    自己这个十六岁的灯果已经够老的了,眼前男人怕不是已经而立之年,说一声老灯果都不太妥当。
    烂果?
    虽然情况不太妙,但张三元仍未放弃希望,这个邋遢中年男人在自己之前就被抓,或许知道些什么?
    面对张三元的目光,邋遢男人顿了顿,摇头:“我是自己来的。”
    自己来的?
    张三元愣了下,一时间不太能理解。
    哪有人主动往妖怪在的地方凑的?
    邋遢男人没有解释什么,只是抬手指向张三元的腿部:“你受伤了,需要包扎一下。”
    张三元低下头,看着自己小腿处被血浸润的裤腿。
    之前精神高度紧张,倒是忽略了这些,被邋遢男人这一提醒,张三元顿感一阵钻心的痛意袭来,让他忍不住轻吸了一口凉气。
    邋遢男人从怀中抽出一截柔软干净、用不同颜色拼接而成的的布料,递了过来,见张三元没有伸手接,于是解释了一下:“这是我家娃就用过三次的百福衣,不脏的。”
    百福衣,又称百家衣,是在婴儿出生前后,家人向众多街坊、邻里、乡亲等讨取零碎布帛,缝制成给婴儿穿的衣物。
    就用过三次……吗?
    张三元抿了抿嘴,接过百福衣布,撩起裤腿,在小腿处不断渗血的口子上绑住止血。
    他小声道:“给我用,不要紧吗?”
    邋遢男人脸上浮现微弱、幸福的笑意:“没事的,小郎君,娃儿长得像他娘亲,想来心地也会和她娘一样善良。”
    男人的眼睛都眯了起来,似乎是回到了过去:“他刚出生时,白白嫩嫩的,每次我一靠近,他就笑,后来长大些,每次我抱时,他总是偏着头,脑袋就枕在我的肩膀上,软乎乎的……”
    张三元感同身受的道:“真可爱啊。”
    邋遢男人重新缩回了角落里:“我把他送上了灯船。”
    张三元脸上的表情骤然凝固。
    他自己才刚从灯船下来,很清楚被“送上灯船”是什么意思。
    邋遢男人低下头:“村里抽签,抽到了我家……大家都在盯着,盯着娃,盯着我……”
    “我也想逃啊……但娃他爷年轻时打渔,坏了身子骨,只能躺在床上,等人服侍,娃他奶有癔症,出了门,常常迷路,还得我去找回来……”
    “我们跑得了,娃他爷和奶走不掉啊……更何况,外面天灾人祸,难道逃出去了,就一定能活得更好吗?”
    “没办法……我真的没办法……”
    “我想着,把娃送上灯船后,再悄悄的跟上来,等没人了,就把娃偷偷抱回去,编个理由,就说是我远房亲戚家的孩子,养不起,知道我没了孩子,送我养……”
    “但我被妖怪抓了。”
    “它们将娃儿们都扔进了铜炉里,那哭喊的哇哇声,有我的娃,有我的娃啊……”
    说到最后,邋遢男人的腔调变得有些怪异,眉眼抽动着,似乎是在哭,但却没有一滴眼泪。
    或许,在亲手送自己的娃去死时,他就已流干了泪水。
    邋遢男人絮絮叨叨的,时不时的伸出左手抓向空气,说的话,也渐渐前言不搭后语。
    张三元攥了攥拳头,又无力松开,只觉心情烦躁。
    “你,没想过报仇?”
    “报仇?”邋遢男人惨笑一声,重新低下头,语气颤抖:“郎君,那些妖怪,太可怕了,太可怕了,我不敢,我不敢啊……”
    懦夫!
    张三元很想这么骂出来。
    但想到邋遢男人的所作所为,他嘴里的话,终究还是没说出来。
    责怪男人?在知道可能有妖怪的情况下,还敢冒险跟着灯果船深入河面,已是为人父的巨大勇气。
    压抑的氛围中,不远处有脚步声接近。
    邋遢男人挣扎着,来到张三元的身旁,随后,少年感觉手中微微一沉,不等他细看,脚步声抵达,是个鱼首人身的妖怪。
    粘稠的腥味蛮横的挤占洞穴里的每一寸空间。
    张三元注意到,鱼妖青黑色的脑袋一侧眼睛闭合,其上有一道丑陋的伤疤,另一侧的鱼眼硕大如拳,正恶狠狠的盯向邋遢男人。
    是只独眼鱼妖。
    “老东西,滚出来!”
    它来到囚笼前,粗暴的叫喊着。
    男人附在张三元的耳旁,用很低很低的声音快速道:
    “这是我来寻娃之前,特意找来护身的短刀。”
    “小郎君,我不是个合格的父亲。”
    “更不是个称职的丈夫、儿子。”
    “不敢对妖怪挥刀,这东西跟着我,糟蹋了,便送你防身吧。”
    “若你有机会逃走,替我到水生村看看孩子她娘……”
    男人想说些什么寄托希望的话,但眼神却暗淡下来。
    落入妖手,未来哪里还有什么希望可言。
    “砰!”
    邋遢男人迟迟没有动身,惹恼了鱼妖。
    它打开笼门,一把扯住了邋遢男人的后领,强行将其拽出。
    见男人挣扎,带动自己身体摇晃,鱼妖狠狠一脚踹出。
    顿时,邋遢男人面色扭曲,痛苦的捂住肚子,跪倒在了地上。
    随手关上笼门,鱼妖就这么薅住男人的头发,像拖起一块烂肉。
    “呵,一坨寿肉,还磨磨唧唧的,屁话忒多。”
    “要不是娘娘交代,早活剐了你。”
    鱼妖啐了一口,大摇大摆的朝洞窟外走去。
    随着它的拖行,地面上,渐渐多出了一条绵延的血路。
    张三元愣愣的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
    腥臭与鲜血的味道交织在一起,让他的瞳孔一点点缩小。
    那个送他百福衣布料包扎伤口的男人,那个念叨着自家娃的父亲,就这么要被妖怪拖走了……
    下一个,是不是就到自己了?
    这时,独眼鱼妖像是想起了什么,脚步一顿,随手将邋遢男人往边上一丢,被撞到头的他,眼睛一翻,晕死了过去。
    鱼妖端起旁边桌上的一碗黑药汤,怪笑着来到囚笼前,独眼贪婪的盯着囚笼里的张三元,嘴角止不住的流下腥臭口水:
    “差点忘了要事。”
    “这才是好货啊,老家伙肉质柴,气血也不足,不好味,也不好吃。”
    “知道为什么留下你吗?”
    “好寿肉,就得精心处理一下,先灌泻药,将肚子里的脏东西都给排干净喽,再涂上佐料,提前腌制……”
    鱼妖自顾自的说着,想到不久后能享受到的美味,它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虽说以它的级别,可能只能分到一小块瘦肉,还是不带肥的那种,但能在大宴上品尝到,已经很好了,不是吗?
    鱼妖大咧咧的打开笼门,弯腰伸手,欲要将张三元拽出去。
    但迎接它的,是一蓬散开的尘灰。
    鱼妖怎么也没想到,一副有气无力状态的“寿肉”,竟然还会咬人!
    仓促之间,鱼妖本能闭上自己仅剩的独眼,同时心中发狠,盘算着等会如何“料理”这反抗的寿肉。
    但下一刻,剧烈的疼痛,让鱼妖忍不住惨叫出声。
    “啊!眼睛!我的眼睛!”
    昏暗中,张三元眼神锐利,反手抽出了插进鱼妖眼睛的短刀,同时抽身后撤,避开鱼妖失明后,本能的挥舞砸击。
    张三元从未放弃过逃生的希望,因而,从苏醒到现在,他一直仔细观察着外界的一切。
    ……鱼妖的一只眼睛是瞎的,意味着,它的可视范围只有正常的一半。
    ……邋遢男人被抓出囚笼时的挣扎,令鱼妖的身体有所摇晃,这说明鱼妖的力气虽然在常人之上,但彼此之间的差距,还没有大到令人绝望的地步。
    ……我手上有邋遢男人赠予的短刀,鱼妖仍是血肉之躯,短刀若是命中要害,大概率能对其造成致命伤害。
    ……但我的身体很虚弱,河瘴的效果仍有残留,而鱼妖身上的常见要害部位,如心脏、脖颈处等,都有细鳞防护,气力不济的情况下,我全力挥刀,一次未必能刺破鳞片。
    ……相比之下,鱼妖仅剩的独眼,是最好的选择,那里不仅没有细鳞的保护,而且如果成功了,双目失明的鱼妖,也就成了待宰的羔羊,威胁性大幅度降低。
    ……直接用短刀攻击鱼妖的独眼,失败的概率很大,因此,在真正的攻击发出前,需要一个迫使鱼妖闭眼的“佯攻”。
    基于上述考虑,张三元毫不犹豫的发动了反击。
    而灰尘,便是他用出的“佯攻”。
    效果,也出乎意料的好。
    双目失明的鱼妖,一边惨叫着,一边循着记忆中的方向,想要退出囚笼,但刚退出没几步,它的脚被先前被它自己随意丢到一旁的邋遢男人的腿绊了一下。
    顿时,鱼妖身体一歪,失去了平衡,重重的摔在地上。
    惊慌之下,它疯狂挥动手臂,试图驱赶可能攻击自己的敌人。
    张三元提着短刀,踮着脚尖,近乎无声的走出囚笼,耐心观望着。
    渐渐地,鱼妖挥动手臂的速度越来越慢,高度紧张的精神,加剧了它体力的消耗。
    它,体力不支了。
    就是现在!
    张三元捡起地上的一颗碎石子,掷向鱼妖的脑袋。
    “砰”的一声,看似体力用尽的鱼妖,双臂猛的扬起,却只砸到空无一物的空气。
    果然!
    见到情形,张三元眼神一凝。
    大多数的动物,都有垂死挣扎的本能,更遑论一只成了精的鱼妖?
    保险起见,张三元没有贸然接近,而是一下又一下的投掷着小石子。
    刚开始,被攻击的鱼妖还拼命的挥舞反击,但渐渐的,眼部的流血,体力的枯竭,让它只剩下喘息的力气,再无反击之力。
    眼见时机差不多了。
    张三元投掷小石子的同时,趁机上前,对着鱼妖的心口就是重重一刺。
    “撕拉!”
    刀尖撕开了一部分鳞片,但未能完全穿透,一击不中,张三元立刻抽身急退。
    而被攻击的鱼妖只是有气无力的低嚎一声,想要反抗,双臂却是怎么也抬不起来。
    这下,张三元终于确定,鱼妖是真的耗尽力气了。
    他踏步上前,手中短刀一次又一次的落下。
    坚韧的鱼鳞,也难抵多次的刺击。
    鱼鳞破碎,鲜血喷溅,当没入鱼妖胸膛的短刀,贯穿了一颗柔软之物时,鱼妖身体骤然一僵,几个呼吸后,身体彻底失去了气力,瘫软下来。
    “呼哧……呼哧……”
    张三元大口大口的喘息着。
    “郎、郎君……你、你杀了妖怪?!”
    身后,不知何时醒来的邋遢男人,呆呆的看着这一幕。
    张三元偏过头,自鱼妖胸膛喷洒出的鲜血,染红了他的大半张脸。
    他看着邋遢男人,血色的脸上,勾起一抹淡淡的弧度:“没什么好怕的。”
    “妖怪被杀,也会死。”
    顿时,邋遢男人眼角的泪水不受控制的滑落,肩膀抽动。
    这时,一抹金光在张三元的眼前浮现。
    浮光如翩翩起舞的蝴蝶,在半空中翻过优美的弧线,落到了独眼鱼妖的尸体眉心处,凝成一簇淡金色的火苗。
    这是什么?
    张三元心生疑惑。
    此前在河上小船被妖怪抓走昏迷前,类似的淡金色浮光曾在他眼前一闪而过。
    源于本能的吸引,他俯下身,伸手触碰。
    二者接触的刹那。
    “嗡——”
    伴随着一阵似有若无的嗡鸣声,张三元眼前的视线骤然一花。
    一只柔若凝脂、边缘处泛着淡淡的弧光的白皙手指,在他眼前不断放大。
    “是只天赋尚可的小鱼呢,既如此,从今日起,你便是本宫麾下妖兵的一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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