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河县,县衙之前
众人皆是面面相觑。
随着内监高称宣旨,沈斌快行几步,道:“臣,谷河县尉沈斌,接旨。”
谷河县主簿裴仁静同样行至近前,向那内监行得一礼。
而安州长史裘英和司法参军张洵等人,脸色变幻了下,只能拱手接旨。
那青年内监从随行的千牛卫手中接过一册黄色绢帛,“刷”地展开,朗声道:“门下:陪戎校尉、谷河县尉沈斌,素履端贞,器怀温敏。自佐花封,勤劬匪懈。理刑名则秋荼解网,督赋役而春茧抽丝。如今妖邪作祟,亲履险境,舍生忘死,保民安康,此诚堪奖拔。
今谷河令卢昉昏聩无能,坐视妖邪祸乱县邑,有失察之责,宜择良材相代。尔既谙本县风土,且著循良之绩,可进位谷河县令,依前充本县团练使,散官迁至朝散郎。
夫一邑之政,育化为先。尔其务敦教化,均平徭赋,使桴鼓稀鸣,农桑蔚起。勉承新命,无忝厥职。
敕如右,牒到奉行。
……
随着内监念诵圣旨之言,安州长史裘英呆立原地,只觉浑身冰凉。
谷河县县令换人了?
沈斌竟然一跃而升迁七品?这怎么可能?
而司法参军张洵面色凝重,目光落在沈斌身上,心头同样惊异莫名。
“沈县令,接旨吧。”内监合上黄色绢帛圣旨,对沈斌投以微笑。
沈斌面色恭谨,拜道:“臣沈斌接旨,万岁万岁万万岁。”
心头同样掀起惊涛骇浪,他一个从九品上的县尉,进阶成从七品的县令了?
这是连升数级,怪不得以诏敕降下。
可以说,有种如堕梦中之感。
而身后谷河县的诸吏员,皆口称万岁。
裴主簿此刻,心头惊异莫名。
“沈县令。”内监将圣旨双手递给同样双手相接的沈斌,笑着问道:“未知原谷河县令卢昉何在?咱家还要向其传旨。”
沈斌声线略有几许因为激动而起的颤抖:“回禀中使,卢县令现在家中闭门思过,下官这就让人去请。”
裘长史听着两人叙话,心头“咯噔”一下,方才圣旨中提及卢昉昏聩无能,坐视妖邪祸乱县邑等字样,只怕形势…不太妙啊。
“让县中衙役去抓捕其人,莫要其闻讯潜逃了。”那年轻内监道。
沈斌闻言,心头先是一惊,继而大喜,道:“下官遵旨。”
平复了心绪,吩咐道:“赵捕头,你带衙役,去抓捕犯官卢昉。”
赵朗此刻脸颊两侧因为激动而涨红,闻言,大喝一声道:“卑职遵命。”
雷厉风行地带领一大批衙役,向卢宅方向而去。
内监看向一旁的安州长史等人,问道:“这些是?”
沈斌介绍道:“彼等乃是安州刺史府的属官,这位是裘英裘长史,那位是张洵张司法参军。”
年轻内监也是心思机敏之人,眸光闪烁下,隐有所悟,似笑非笑地看向裘英,问道:“两位安州的官员,因何在此?”
裘英连忙起来,脸上挤出一丝微笑:“天使容禀,下官听说谷河县出现妖邪谋害朝廷命官一事,前来查察。”
谁能告诉他,沈斌为何升迁至谷河县令了?
年轻内监点了点头:“那就一同进入县衙,待卢昉到案,协同派人押赴神都问罪。”
裘英闻言,心头愈发惮忌,不敢多言,只得讷讷应是。
而司法参军张洵再看向已认识许多年的沈斌,眉头皱成川字,目光已经颇为复杂。
沈斌乃是兰溪沈氏子弟,难道京中的兰溪沈氏使力了?
可卢昉是范阳卢氏子弟,颇得崔使君器重,崔卢两族同气连枝,怎么可能保不住一个卢昉?
众人心思各异,进入谷河县县衙。
沈斌与裴主簿等人相陪那年轻内监品茗叙话。
“不知京中如何看待卢昉一案?怎么撤换了谷河县令的人选?”裘长史说着,陪着笑解释道:“下官的意思是,安州方面事先并没有得到吏部行文。”
年轻内监端起茶盅呷了一口,笑了笑道:“咱家也不知,只知道此案乃是天后娘娘亲自交办给政事堂的案子,长史可留意最近的邸报,或许有载。”
其实,自是知晓内情,无非是兰溪沈氏出了一个了不得的人物,简在后心,帘眷深厚。
昭文馆学士沈羡!
沈斌此刻则是看向一旁千牛卫带来的吏部告身以及官服等物,心头仍有些难以平静。
县令,可谓百里侯,操一县之生杀大权,有道是破家的县令,灭门的府尹。
兰溪沈氏祖上虽然也出过这等掌握实权的官员,但他们兄弟这一代,早已沉沦下吏,都在从九品打转。
他一个县尉,何曾想过能够成为县令?
如今也算是告慰亡父在天之灵了。
众人等候了一会儿,一个衙役进得官厅,禀告:“明府,诸位大人,犯官卢昉已经带到。”
不大一会儿,身穿一袭锦服道袍的卢昉在赵朗等人相护下,进入县衙大堂。
其人神色淡淡,并未被捆以绳索。
卢昉根本就没有逃,以其世家子弟出身,也不屑于此,反而气势汹汹,打算寻沈斌的麻烦。
他虽闭门待参,但终究是朝廷命官,岂可由沈斌这等武夫和不良人欺辱?!
进入堂中,正欲劈头盖脸质问,一眼就瞧见裘英和张洵,问道:“裘长史,张参军。”
裘英脸色有些尴尬,点了点头。
张洵同样点了点头,以目示意一旁落座的内监。
卢昉此刻注意到千牛卫扈从的内监,目光一凝,心道,宫里的人?
怪不得,县衙中人竟敢如此大胆,请他到县衙问罪!
“卢昉接旨。”年轻内监起得身来。
卢昉面色一怔,旋即,跪将下来,拜道:“臣,卢昉接旨。”
年轻内监接过一旁的圣旨,“刷”地展开,尖细而清脆的嗓音在县衙官厅中响起:
门下:宰邑之任,育物安人为先。通直郎、行谷河县令卢昉,猥荷朝恩,谬临黔首。而妖讹横炽于乡里,桴鼓屡惊于闾阎,竟坐观流宕,殊无诘禁。遂使崔蒲啸聚,妇孺衔冤,考其愆戾,实深隳职。
尔乃弛慢官常,有亏守土之责。可削除本官,免所居职,并佐贰犯官刘建等,锢身递送大理寺,委三司据律推鞫。
牒至奉行。
……
卢昉此刻闻听那内监念诵着处置自己的圣旨,面如土色,心头涌起一股慌乱。
罢官去职,将他送入大理寺问罪?
“卢昉,接旨吧。”
内监阖起圣旨,面色淡漠。
“罪臣,卢昉接旨。”卢昉双手过头顶,接过那圣旨。
年轻内监转眸看向一旁的沈斌道:“沈县令,还请你准备一些人手,将卢昉和前谷河县丞刘建等相关案犯,一并押送神都,这两日,咱家先在县衙稍歇。”
如县丞刘建,金鳞帮帮主徐麟等人,都不够资格在圣旨上提及。
沈斌道:“中使放心,下官定然拣选一批好手。”
说着,对一旁的裴主簿道:“裴大人,带着天使还有宫中的卫士前去歇息。”
裴仁静心绪复杂莫名,拱手道:“是,明府。”
昔日同僚,一跃而升迁为从七品县令,心底未尝不生出一些羡慕和别的情绪。
但这位裴主簿很快摆正了自身位置,行至那年轻内监近前:“中使,还请随下官来。”
那年轻内监笑了笑,领着几个千牛卫,随着裴仁静向县衙外行去。
随着传旨中使离开,县衙大堂一时间就剩下沈斌,以及安州长史裘英,安州司法参军张洵。
以及下首梗着脖子,输人不输阵的卢昉。
沈斌打破沉默,道:“卢昉,你既已经接了旨意,那就至大理寺,相关案卷也会择日递送大理寺。”
毕竟是多年的上下级,沈斌也做不出落井下石的事来。
卢昉冷冷看着沈斌,道:“沈斌,卢某倒是小瞧了你!”
昔日下属突然爬到自己头上,而自己身陷囹圄,这位卢县令心头岂能无恨?
卢县令看向沈斌的目光中,仍是带着傲慢和不屑。
他不是输给沈斌,而是输给沈斌之子——沈羡!
沈斌面色肃然,沉声道:“卢昉,你不是小瞧了沈某,你是小瞧了朝廷!小瞧了天理公道!自以为在谷河县可以威福自用,却不想举头三尺有神明,你之所作所为,冥冥自有报应!”
“你一个武者,有什么资格和卢某谈什么神明,论什么报应?”卢昉脸上带着一股傲慢,冷笑道:“你真的以为卢某就此跌入谷底,永无翻身之日?不过风声一过,是换个地方当官罢了。”
他出身的范阳卢氏,乃是当朝宰辅,等着吧,要不了多久,他就能起复。
嗯,因为武道比试耽搁,消息发酵等后续事宜,此刻京中的消息还没有彻底传至谷河县。
不过也就在这几日。
沈斌无心与其多做争辩,吩咐道:“李捕头,将卢昉押入大牢,严加看管,两日后,槛送京师!”
李彦抱拳应命,带着几个衙役,就要押着卢县令走。
“卢某自己会走!”卢昉冷声道。
此刻,毕竟是天门境巅峰的修士,而且长期在谷河县担任县令,此刻面色冷厉,几个衙役倒是不敢轻辱。
卢昉说着,昂首挺胸,出得县衙官厅。
沈斌目送卢昉离去,心头叹了一口气。
至此,谷河县的风气将为之一改!
安州长史裘英脸色幽晦,冷眼旁观这一幕,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裘长史如果想要为卢昉、刘建等人张目,可以上疏至朝廷,为二人喊冤叫屈。”沈斌忽而目光投向裘英,淡淡说道。
裘英闻言,脸色微变,朗声道:“沈县令说笑了,朝廷既已议其罪,以大理寺之明断,想来不会冤枉一个好人。”
张洵在一旁,心头叹了一口气。
看来,这沈斌在朝廷那边儿有了靠山。
都是官场上混迹多年的老油条,如何不知道沈斌这个官儿升迁的有蹊跷。
斩妖除邪的县尉多了去了,怎么偏偏让沈斌升任县令?
沈斌道:“裘长史,县中事务驳杂,不好相陪两位上官,还请暂到驿馆歇息,晚一些,下官再行拜访,聆听裘长史教诲。”
这话倒是没有诓骗裘英,的确是事务繁多,起码卢县令等相关案犯的卷宗要好生整理归档。
裘英闻听此言,面色发窘,给吃了苍蝇一样。
这是在下逐客令了。
张洵倒是没那么多想法,劝道:“裘长史,沈县令刚刚接掌谷河县,千头万绪,我等还是先至驿馆。”
裘英闻言,黑着一张脸,起得身来,道:“那来日,再来叨扰沈明府。”
沈明府几个字,在裘英嘴里格外重了几分。
小人得志,走着瞧,使君公干回来,定要让你好看!
说着,裘英也不等张洵,拂袖而去。
张洵目光复杂看向沈斌,压低了声音:“老沈,使君和卢昉是一道的,不会善罢甘休,你自己当心。”
沈斌闻言,面色一肃,拱手道:“多谢张参军。”
以往涉及县中治安刑狱事务,沈斌前往安州时,与张洵有不少公务对接,两人私谊尚可。
张洵说完一句,朝沈斌拱了拱手,再不多言,出得县衙,去追上裘英了。
待二人带着安州的公差衙役离去,沈斌面如玄水,心头蒙起一股凝重。
他这个县令,究竟是怎么升迁上去的?
难道和羡儿和薛国公入京有关?
至此入了贵人的眼?
沈斌有些不敢想,或者说根本想象不出来是什么场景。
“那位中使应该知道缘由,等晚一些,接风宴上去问问。”沈斌思量片刻,心头有了计较。
从头到尾都没有想过会是兰溪沈氏使力。
盖因兰溪沈氏族长只是秘书监少监,没有这么大能量,如果想要使力,早就使了,不会等到今日。
县衙之外
裘英脸色难看地上得马车,对着跟上来的张洵,忿忿道:“小人得志,什么东西!”
张洵劝道:“裘大人,下官以为,京中定是有了什么变故,不妨打听一下。”
“是得打听一下。”裘英目光幽沉,语气中不无忧虑:“大理寺的酷吏,屈打成招,攀诬陷害,可不是闹着玩的!”
就怕卢昉和刘建进了大理寺后,前者还好说,毕竟是范阳卢氏,后者一旦受刑不过,再吐出一些不该说的事来,只怕他也要陷在其中。
其实,这也是裘英为何一接到卢县令的书信,就心急火燎来到谷河县的缘由。
除了想要巴结范阳卢氏子弟,为崔旭分忧之外。
所谓流水的县令,铁打的县丞,刘建这等佐贰之官,在谷河县耕耘多年,与州府里的刺史属官同样牵连颇深,有着不少利益输送。
而安州长史裘英,先前更是准备将三女儿嫁给刘建长子刘瑾。
因为刘瑾道学天赋不错,更是进入了州学,蒙州学祭酒洞阳道人的赏识,收为关门弟子。
可谓前途远大,仙道之路宽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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