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元殿
    随着崔衍出得朝班,乞骸骨致仕,卢德真也反应过来,从一旁转出,面容悲愤,手持象牙玉笏,高声道:“老臣,请乞骸骨。”
    在金銮椅上落座的天后,双手握紧了金銮椅的把手,一双淡漠目光落在崔衍和卢德真脸上,雪肤玉颜一如既往的淡漠如冰。
    到底要不要就此罢去崔、卢二人相位?
    天后这般想着,美眸转而看向沈羡,对上那一双坚定而锐利的目光。
    心头一横,不如趁机罢相,何必再拖!
    原本就是待朝廷平定庆王叛军之后,对朝堂人事进行调整,本想一步步来,但如今既然机会出现,不妨毕其功于一役!
    “崔卢二…贼,二相,年迈苍苍,于枢务处置,精力多有不济,既已告老,朕实不忍再行驱使,劳其形于案牍。”天后威严而淡漠的声音在殿中响起。
    卢德真有些傻眼,不应该是挽留吗?
    装都不装一下?
    崔衍倒没有留恋相位,将头上黑色乌纱帽取下,苍声道:“老臣谢娘娘隆恩,千岁千岁千千岁。”
    到“隆恩”两字,几乎是咬着后槽牙说出来。
    妖后,等着瞧!
    待到天下大乱时,妖后自当在千夫所指中去位!
    那时候崔氏卷土重来,匡扶李景社稷,再试问谁家之天下!
    还有那沈羡小儿,彼时再与他秋后算账!
    卢德真此刻见崔衍谢恩,一时间进退不得,心头涌起一股悲愤,终究拱手道:“微臣谢天后娘娘隆恩,千岁千岁千千岁。”
    而随着崔衍、卢德真二人自请告老还乡,殿中的诸位宰辅,面面相觑,心思各异。
    韦琮见得这一幕,神情颓然,暗暗叹了一口气。
    此后,政事堂中,仅他一位世家子弟了。
    沈羡手持象牙玉笏,面色一整,拱手道:“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圣后娘娘罢去昏庸之相,还朝堂一片朗朗乾坤,此乃万象更新,自今日而始。”
    天后的反应稍稍出乎他的意料,或者说崔衍请辞,他是没有想到的。
    不过转念一想,也不觉得奇怪。
    崔衍毕竟是世家门阀子弟出身,先前被当庭怒斥,只觉颜面大失,羞愧难当,不如辞官而去,还能留几分清名。
    而这般辞官,只怕还存了朝廷离了姓崔的,还能如何运转的看笑话心思!
    纵然下野,未必不会借崔卢二族的势力,于事后捣乱。
    天后此刻看向沈羡,暗道,沈先生不仅思辨之才不俗,于诗词一道,也有不俗造诣。
    所谓刘禹锡有诗云……
    事实上,这首诗的确引用的恰到好处,给人一种朝堂气象为之一新,中兴盛世将启,历史转折的厚重感。
    而长公主翠丽如黛的柳眉之下,美眸不错眼珠地看向那出口成章的少年,美眸异彩涟涟。
    首日上朝,即扳倒两位宰辅,至此之后,只怕朝野上下要共议沈学士之名了。
    而天后身旁的顾南烛,姝颜丽色的容颜上涌起几许恍惚,方才朝堂上一番唇枪舌剑,自是看在心头。
    不管如何说,沈羡其人的确辨才无双,授官昭文馆学士,天后用人得当,无可指摘。
    至于沈羡能否拥有治世之才,想来随着时间过去,天后也会对其有所了解。
    崔衍和卢德真二人闻听沈羡随口所吟之诗,面色恼怒更甚。
    谁是沉舟,谁是病树?
    崔衍拱手道:“娘娘,既无旁事,老朽先退下了。”
    卢德真也拱手告退。
    天后神色淡淡,沉吟道:“高延福,你代朕送送两位相公。”
    “是,娘娘。”高延福应命一声,而后与几个内监,一同送崔卢二人出得殿中。
    一时之间,殿中一双双目光都落在那身穿一袭五品浅绯官袍,身形颀长的少年身上,心神惊异。
    这位沈慕之,不管是不是幸进之徒,但的确才华惊世,恍若神剑。
    而法明的目光眯了眯,心中不知为何,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
    中书令蔡恒拱了拱手,道:“娘娘,崔卢两位相公去位,宰辅之位何人继之?”
    天后沉吟片刻,道:“此事容后再议,蔡卿,将今日之朝议汇总成疏,抄录邸报之上,使中外咸使闻之。”
    今日连罢二相,只怕中外惊疑,虽然沈慕之所言言辞激烈,但未必不能稍抑舆论,以免崔、卢二人下野之后,利用清望,混淆视听。
    至于宰辅人选,她心中原本有着属意之人,但还需斟酌。
    蔡恒拱手称是。
    议完崔卢二相一事,天后转而将目光落在赵王杨攸行身上,问道:“赵王,你先前提及法明要在白马寺修接引佛塔,接引诸佛陀降临,震慑天下妖魔?”
    这是法明提出的方案,建诸佛塔,使梵门诸佛陀、罗汉的法相虚影降临。
    赵王杨攸行上前一步,拱手奏禀道:“天下妖邪作乱,法明大师有降妖除魔之法。”
    说着,转眸看向一旁身穿红衣袈裟的法明:“大师,娘娘面前,可以说出你的平妖之策。”
    暗道,幸亏崔衍、卢德真二人皆已罢相,要不然今日当有一番唇枪舌剑,尤其崔衍能言善辩,法明虽擅打机锋,但未必是其对手。
    “阿弥陀佛。”法明出得班列,双掌合十,高宣佛号,声音恍若铜钟:“天后娘娘,只要在天下修建佛寺,百姓供奉佛像,就可接引诸佛法身降临,佛光普照之下,妖魔邪祟再不敢为祸!”
    国师慕容玥柳眉细不可察的蹙了蹙,眼前不由出现前朝萧齐举国供奉佛陀的一幕。
    心头暗暗叹了一口气。
    她本意不赞成此事,但师兄和教中长辈,似乎另有图谋。
    天后闻言,则是面如玄水,不置可否。
    法明又道:“娘娘乃净光天女转世,下凡于大景,拯救世人疾苦,贫僧以为,可在龙门伊阙之地,以娘娘之容貌,为菩萨法相,凿一石窟,镇压天下妖魔。”
    天后闻言,柳眉之下,凤睛眸光闪烁了下,分明颇为意动。
    意念勾连镇国神兽朱雀,询问意见,得到了一道“可”的讯息。
    沈羡看着这一幕,将慕容玥的神色变化也纳入眼底,并没有说话。
    引佛门入世,本质上是为了抗衡太清、玉清两教,他除非身后也有仙宗势力支持,否则阻挡不了这等佛法再兴的大势。
    不过,天后应该会在事后问他的意见。
    天后似是面色迟疑了下,道:“开凿石像,征发徭役,大兴土木,未免劳民伤财。”
    赵王杨攸行道:“娘娘,小王已经寻好匠师和民夫,至于银钱,各地富商士绅闻修佛寺这等大功德之事,都有输献,不劳朝廷国库一两。”
    佛门要的只是在大景的传教自由,初始并不奢望如道门一样,以天下道田供奉修建道观。
    当然,切香肠战术,一步步改易世人的思想。
    当年,萧齐皇帝三次舍身入佛寺,也不是一蹴而就的。
    蔡恒苍声道:“娘娘,此事只怕太清、玉清两家不允,多有阻挠,横生波折。”
    天后冷声道:“如今天下妖邪作乱,两家门人袖手旁观,如是不允,那就为降妖除魔之事多出力。”
    说着,天后看向法明,道:“法明大师先行建寺庙,修佛塔,不必顾忌道门中人。”
    法明此刻见得了允准,心头大喜,道:“娘娘,待白马寺建成之后,贫僧将在白马寺汇集诸我教之诸禅师,举办盂兰盆会,于水陆道场,宣扬佛法,超度妖鬼,届时,还请娘娘出席观礼。”
    沈羡听着法明之言,不由将目光落在天后身旁的慕容玥脸上。
    上清一家对佛门的扩张,似是暂且容忍。
    “法明大师,此事朕允了。”天后朗声道。
    法明道:“贫僧近来得教中师兄所赠《华严经》、《宝雨经》数卷,想要译成本朝经文。”
    天后想了想,说道:“许卿。”
    “臣在。”同中书门下三品、昭文馆大学士、礼部尚书许实拱手道。
    “召集昭文馆通晓梵文者,齐至白马寺,将法明大师所言之经书翻译成本朝文字,以供传播。”天后吩咐道。
    “臣谨奉诏。”许实面色一肃,拱手应是。
    天后吩咐完此事,道:“法明大师先行歇息,赵王,你陪着法明大师一同下去,全力协助修寺庙、凿佛窟,译佛经一事。”
    赵王杨攸行闻言,拱手称是。
    佛法东传之事,看来娘娘已经允准,此后不会再有波折。
    杨攸行说着,领着法明以及两个僧人,出了乾元大殿。
    只是,杨攸行路过长公主一行三人时,不由多看了一眼沈羡。
    待赵王杨攸行离去,门下侍中姚知微出得朝班,脸色凝重,语气忧心忡忡:“娘娘,佛法再传神州,臣恐天下广建佛寺之后,百姓卖儿卖女,也要将财富投于佛寺,以助香火。”
    “姚卿勿忧,朕不是齐武帝。”天后不以为意道。
    她会兼用佛道,以佛抑道,以道制佛,不会使一家独大。
    姚知微闻言,心头忧虑却并未减少分毫,劝谏道:“只是那时积重难返,想要再行清除梵门影响,就不大容易了。”
    有道是,请神容易送神难。
    尚书左仆射张怀道,同样附和道:“娘娘,佛法善于蛊惑世人,百姓不知底细,为其所惑,乃至于来日地方官吏和庙堂公卿,今日谈玄之风大盛,来日未必说禅之风将起。”
    魏学谦拱手道:“臣请娘娘三思。”
    沈羡暗道,这几位宰辅看问题还是比较精准的。
    或者说,朝堂上没有蠢人,都是在各自的立场上说话。
    姚知微想了想,转眸看向沈羡,问道:“沈学士学究天人,博古通今,不知如何看这梵门佛法东传一事?”
    此言一出,殿中诸宰辅都齐刷刷看向那面容清竣、神情沉凝的少年。
    可以说,一次朝会,以犀利言辞弹劾两位宰辅,使其面惭而辞。
    沈羡已成功让大景朝堂诸臣记住了自己。
    沈羡暗道,真就沈先生解答世间万物?
    天后闻言,同样将目光投向沈羡,问道:“沈先生,方才为何不言?”
    她以为法明传法,沈慕之会出言劝谏,不想方才竟是不发一言。
    沈羡道:“此为局势所迫,一时权宜之计耳,臣不知从何而言。”
    天后闻言,一时默然。
    沈羡生果然对局势洞若观火。
    不是她想引佛门,而是不得不引佛门。
    李景一朝引道门为国教,在中枢得门阀世家子弟为声援,在州县地方上又得官民相护,单靠国朝百年培养的朱雀使,难以与其抗衡。
    沈羡朗声道:“圣皇御极天下,统御九州万方,兼用佛道儒,神妖鬼,使其为天下,为社稷,为苍生谋事,而不使其欺压世人,恣意乱为,娘娘已具圣皇气象矣。”
    佛门能不能用?先凑合着用,随时移世易,再行变化不迟。
    姚知微闻言,心头叹了一口气,道:“那来日梵门势大,尾大不掉,如之奈何。”
    沈羡默然片刻,道:“要相信后人之智。”
    此言一出,姚知微面色怔忪了下,叹了一口气。
    兵部尚书魏学谦深深看了一眼那少年。
    长公主问道:“沈学士可有策略?防微杜渐,以备来日。”
    沈羡道:“有倒是有。”
    此言一出,殿中诸宰辅皆惊。
    国师慕容玥也看向那少年,暗道,此人有制佛门泛滥之法?
    沈羡斟酌着言辞,道:“朝廷应当颁布《梵门弘法之戒律》,对传法地域和佛寺僧侣人数,加以限制,事无巨细,全面管理传法事宜,不对僧侣授以司法之特权,使其凌驾于百姓之上,总而言之,坚持独立、自传、自办,引导传法事宜与大景圣皇之治相协。”
    所谓司法特权,即僧侣犯罪往往会减免刑罚,因此很多亡命之徒,都会藏匿在佛寺中。
    天后闻听此言,凤眸莹莹如水闪烁,若有所悟,感慨道:“沈先生,实乃国士也。”
    而殿中诸宰辅听闻天后唤沈羡为沈先生,再次为之一惊。
    国士……无双国士,天后对沈学士评价竟如此之高?
    沈羡拱手道:“羡,愧不敢当。”
    梵门佛法东传,更多还是遏制道门,这个历史大势下,佛门势力定然会扩张。
    而沈羡初至大景的朝会首秀,至此结束。
    天后语气中也多了几许轻快,道:“如今天色不早,诸卿也各自下去歇息,慢用午食。”
    “臣等告退。”以中书令蔡恒为首,门下侍中姚知微为辅,诸宰相皆拱手告退。
    乾元殿中,一时间只剩下天后与国师慕容玥、顾昭仪,以及长公主、薛芷画和沈羡。
    天后感慨道:“先生方才所言,当真是振聋发聩,如黄钟大吕,让人耳目一清。”
    说着,对一旁的内侍道:“赐座,近前叙话。”
    “臣不过是顺水推舟,如今庆王叛军已平,朝堂局势已解,崔卢二人也到了去位的时候了。”沈羡道了一声谢,解释道。
    归根到底还是天后坐稳了大位,也该对人事进行调整,而他无疑加速了这个过程。
    天后点了点头,道:“只是经此事之后,先生势必为崔卢二族忌恨,后面针对先生的麻烦不少。”
    “兵来将挡,水来土淹。”沈羡道。
    他并不是很担心此事,如果崔卢二人只局限于人道手段,他毫不在意。
    估计今日之事传扬出去,少不了一场舆论战。
    世家高门把持清议舆论,只怕会在朝野上下诋毁中伤于他,将他与来周二人混为一谈。
    他们不就是这般诋毁“张蔡许姚”为四大奸臣的吗?
    就方才的朝会而言,四位宰辅小节不知如何,但实务才干其实还是有的,但名声并不好。
    而这也是先前天后为何要将他今日之弹劾崔卢二人的言辞,汇总出来的缘由。
    是非公道,交由天下人共议。
    薛芷画拱手道:“娘娘,崔卢二族有子弟修习仙法、武道,甚至豢养有死士,只怕会暗中派人加害沈学士。”
    沈羡看向薛芷画,心头涌起一股暖流。
    此事,他先前考虑过,但不好提出来,而薛芷画也能想到,可见用心至深。
    天后点了点头,道:“芷画所言甚是,朕会派千牛卫中的武道高手扈从,至于仙道方面,薛丫头,你要好生护持。”
    “娘娘,臣修为低微,对付三境以下的武者和仙道术士尚可,但修为更高一些的,只怕也不是对手。”薛芷画说着,眼巴巴地看向国师慕容玥,清声道:“师尊,还请垂怜赐下防身之物。”
    慕容玥对上自家爱徒的恳切目光,芳心有些宠溺的无奈,纤纤素手翻过来,玉掌中已现出三枚玉简,玉简流光熠熠,色呈玉、金、银三色,女冠莹润粉唇轻启:“为师最近闲来无事,凝练了三道道法玉简,存有三道神念虚影,可分别行洞虚一剑,神照一指,道胎一掌,赠于沈学士防身!”
    沈羡闻言,眼眸一亮,道:“道法玉简?”
    薛芷画解释道:“师尊乃是七境仙道中人,可以封存神念虚影,道胎境玉简,纵是四境道胎境强者遇上,一个不慎,都要受得重创。”
    因为这是第七境仙道高手封存的神念玉简,内里蕴藏着七境仙道高手对道法的高深理解。
    天后笑了笑,道:“沈学士,慕容国师乃是仙道巨擘,一身道法神通,冠绝三教,有此三支道法玉简防身,一般的敌手应该不能加害先生。”
    沈羡目光满是诚恳,拱手道:“多谢慕容国师赠简。”
    暗道,仙道术法果然玄之又玄,竟能将神念虚影存入玉简,施展道法,他还是得赶紧修炼才是,争取道武双修,镇压三教!
    能动手,绝不哔哔。
    洞虚一剑,神照一指,道胎一掌……
    他忽然有一种,先前舌战群儒,斥退崔卢二相,结果最大的逼,反而让国师慕容玥装了的既视感。
    必须迅速提升仙武两道的修为!
    仙武同修,掌压三教,刀镇佛门!
    沈羡心头不由涌起一股迫切感。
    他现在最大的问题,是修炼仙武两道的时间不够,如果给他足够的时间,不出二十年,自信可以天下无敌!
    时间……
    沈羡忽而想起先前薛芷画提及的万古长青塔。
    天后目光落在少年脸上,问道:“先生,梵门传法一事,可有何建言。”
    方才诸宰辅皆在,有些话不适宜当众说。
    沈羡沉吟道:“娘娘,佛门弘法之事,娘娘还是要慎重,羡认为佛门之人惯于舌绽莲花,不过,羡对仙道之事了解不多,不知天下仙道势力分布和妖魔争锋诸事,不好妄言,娘娘既然打算引梵门,想来是情势所迫。”
    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
    他擅长分析和逻辑推演,在错综复杂的局势中掌握解决之道,用此世的话说,能谋擅断。
    但没有基本的数据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他也没办法分析。
    天后点了点头,道:“仙道事务,薛丫头和慕容国师知之甚详,沈先生可以向她们问询。”
    国师慕容玥声音清清冷冷道:“娘娘,等会儿贫道打算引沈学士去见教中几位同门。”
    沈羡闻听此言,心头微动。
    上清一教吗?
    终于要见到此界的仙道势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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