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卓老夫人走远,沈月疏压低声音,眉宇间带着几分不甘道:
“方才,我明明就要问出关键了。就春喜那点能耐,她怎可能独自谋划出这一切?分明背后有人指使!”
“此番幕后之人是谁,你心中早有定断。今夜出府这一遭,原是为了引蛇出洞——可你这般先斩后奏,连我也一并瞒过,胆子未免也太大了些。”
卓鹤卿面含薄怒,眼中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继而语气转沉,“此事既已明朗,便到此为止。余下的,交给我来处置便是。”
沈月疏闻言,眸中微露怅然:
“卓君既如此说,想必也已猜到幕后之人乃是你的紫芸妹妹。我与她鲜有往来,更无恩怨,她这般宵小之行的缘由卓君自然明了。”
她忽然抬眼瞧着他,语气转沉,“她此番筹谋,实在令人心寒——不仅意图损我清誉,更是连累宁评事清名受损。我虽不愿与她计较,但此事关乎女子德行、家门清誉,若纵容此风,只怕日后更生事端。”
最后,她盈盈一礼,目光恳切,道:
“还望卓君能如在大理寺断案时那般秉公持正,依法而断,既正视听,亦儆效尤。”
她今日究竟是怎的了?
我并未因她先斩后奏之事多加责难,她反倒不依不饶起来。
卓鹤卿负手而立,目光沉静,道:
“卓夫人今日字字锋锐,倒似步步为营。然则我与她之间光明磊落,从无不可示人之事。你言语间这般拈酸带刺,未免失了你平日的气度。”
随后他唇角微扬,声调温沉,似是安慰:“此事如何处置,我心中自有章程。你且宽心——”
雨点滴落,沈月疏福身离开,她那袭天水碧的罗裙在青石板上迤逦而过,绣鞋尖偶尔从裙底微现,踏碎一地潋滟水光。
渐密的雨幕浸透了绡纱披帛,隐约勾勒出纤薄肩线,仿佛墨笔在宣纸上洇开的孤荷残影。
卓鹤卿独立院中,凝望她渐行渐远的背影。
千万根银针般的雨丝挟着春日的清寒,簌簌落上他的面颊——那触感冰凉却轻柔,恍若被月光悄然一吻。
他竟在这一刻,莫名地沉醉了。
沈月疏走进卧房后,却无丝毫睡意。
今夜发生了太多事,她得好好理一理头绪。
她临窗而坐,半面轮廓被烛光描成金色的剪影,眉如远山含黛,睫似鸦羽垂落,长发逶迤如垂瀑,像是一幅绝美的仕女图。
卓鹤卿依旧伫立在院子里,透过窗户看到烛光下的沈月疏,心中突然涌起一股难以名状的冲动,想邀她一同出去散散步。
这么想着,他便走到了窗前,轻声说道:“你既然还没休息,就陪我出去走走吧。”
沈月疏应声答应,用簪子将头发盘了个简单的髻,又从立柜里找了件宋锦牡丹刺绣斗篷披上,最后给卓鹤卿拿了一件玄色缂丝大氅出门。
“我去找把油衣伞来。”
沈月疏瞧见卓鹤卿手中握着一把伞,猛然记起此刻正下着雨,便打算转身再去拿一把。
“不用,这一把足够了。”
卓鹤卿边说边示意沈月澍靠过来。
“你往我这边靠靠,站这么远,是怕我吞了你吗?”
卓鹤卿撑着伞,与沈月疏并肩走在雨中,两人之间还留着半个人的空当。
雨势不大,可她的衣服还是被洇湿了些。
沈月疏下意识往卓鹤卿身前挪近了些,近到能嗅到他身上萦绕的沉水香,这是两人头一回靠得这般近。
“纸笺那事儿,是魏紫芸的过错,我定会给你个说法。”
卓鹤卿微微一顿,接着说道:
“只是她情况特殊,我对她,断然做不到像对春喜那般处置,这点你可理解?”
“嗯。”
沈月疏轻轻点头,心里想着,不理解又能如何呢?
“我今日未用晚膳,可否陪我去吃些宵夜?”
卓鹤卿的声音沉如暗夜,低缓中透着一股隐然的威压,虽是放低了姿态恳求,却自有一番不容置疑的决然。
“好。”
沈月疏点头,又突然记起从前常与程怀瑾去的一家馄饨摊就在附近,建议道:
“不远处有个小馄饨摊,味道很好,要试试吗?”
“好。”
一刻钟的工夫,两个人便来到一个简陋的馄饨摊前。
一口大锅滚着奶白色的高汤,热气氤氲,驱散了雨夜的微寒。
摊主是位精神矍铄的老伯,正麻利地包着馄饨。
“阿伯,一碗馄饨。”
沈月疏熟稔地招呼着,随后在一条长凳上坐下。
卓鹤卿瞧着这市井摊贩,心中暗自思忖,自己何时有过在这等地方落座用餐的经历?
他微微迟疑,而后在沈月疏身旁缓缓坐下,动作略显生硬。
他高大的身躯在这低矮的桌凳间显得有些拘谨局促,精致衣料与这粗糙环境也是格格不入。
沈月疏看出他的尴尬,眼中闪过一丝狡黠:
“这儿的环境自然比不得山岳楼,但却有一番不一样的烟火气。”
正说着,老伯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馄饨来了。
粗瓷大碗里,汤色清亮,馄饨皮薄如绉纱,隐隐透出内里粉嫩的肉馅,香气扑鼻。
“两位,请慢用。”
老伯笑容憨厚,他是认得沈月疏的,她常来,只不过从前都是姑娘家的打扮,旁边陪着的是个温润公子,两人总是分食一碗馄饨。
可今日,沈月疏却是夫人装扮,身旁之人也换作了另一个。
不过,老伯还是像往常一样,习惯性地摆上了两把汤勺。
沈月疏瞧见那两把汤勺,微微一怔,拿起其中一把,并未多言。
卓鹤卿问道:“你只要了一碗?”
“嗯。我不饿。”
沈月疏点头,沉默半晌,似是终于拿定了主意,柔声开口,“雨夜寒重,既……同食一碗,暖得更快些。”
她的声音缱绻撩人,卓鹤卿楞了一下,眼神深了些许。
碗中之物,他从不愿与人分食,但见沈月疏目光殷切,却又鬼使神差的不忍拒绝,便将那只粗瓷碗朝她跟前推了推。
沈月疏拿起汤匙,舀起一只馄饨,吹了吹热气,送入唇中。
热气氤氲了她清丽的眉眼,嘴角沾了一点油星,她却毫不在意,吃得一脸满足。
卓鹤卿低下头,大口吃着那碗馄饨,只觉得这寻常滋味,竟比宫中御宴还要鲜美百倍。
汤水温热,一直暖到了心底最深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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