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昊蜷缩在地,如同被抽去了脊骨的蠕虫,每一次抽泣都带动全身剧烈的、不受控制的痉挛。他的世界已缩小到只剩下冰冷的水泥地触感、纸张霉变与自身恐惧汗液混合的酸腐气味,以及那无处不在的、被无形之手操控的窸窣作响与碰撞声。理性早已被碾碎成粉末,残存的只有动物般的惊悸与最深沉的绝望。他恨不得将头钻进地里,以隔绝这令人疯魔的一切,哪怕只能换取一秒的安宁。
就在这片混乱的、超自然的喧嚣达到某个临界点时——
一切声响,戛然而止。
书本不再翻飞,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悬停空中一瞬后悄然落地。桌椅停止了移动。纸张缓缓飘落,覆盖一地狼藉。那弥漫在整个空间的、躁动不安的“恶意”,如同潮水般骤然退去。
死寂。
比之前任何时刻都要深邃、都要沉重的死寂,猛地压了下来。连日光灯那烦人的嗡嗡声似乎都被这绝对的静默所吞噬。
这突如其来的静默,比之前的狂暴更让孙昊心惊肉跳。他颤抖着,极其缓慢地、仿佛怕惊动什么似的,从臂弯中抬起一丝缝隙,窥视外界。
那白色的身影,依旧悬浮在原处。模糊的脸庞低垂着,黑洞般的眼眸似乎正“凝视”着虚无。
然后,它,缓缓地,抬起了“头”。
没有预兆,一种声音,从它那里流泻而出。
起初极其细微,如同耳语,又像是从极遥远的地方随风飘来的叹息。那是一种……吟唱。音调古怪,旋律破碎而幽怨,断断续续,却带着一种诡异的、非人间的韵律感。
孙昊的血液,在这吟唱响起的瞬间,似乎冻结了。
那声音飘飘忽忽,仿佛没有源头。一会儿,它似乎紧贴着他的耳廓,冰冷的气息吹拂着他的汗毛;下一刻,又仿佛从档案馆最遥远的角落传来,跨越了无尽的空间;忽而又从头顶的天花板渗透而下,或者从他紧贴的地板下方幽幽升起。它来自四面八方,无所不在,将孙昊牢牢包裹在这无形的、声音编织的囚笼之中。这绝非简单的腹语术或扩音器效果,而是一种经过精密计算的声场操控,利用建筑结构制造出完美的环绕立体声,彻底剥夺了猎物的方向感,加深其无处可逃的绝望。
那吟唱声逐渐变得清晰,音量并未增大,却愈发具有穿透力,如同冰冷的银针,一根根扎进孙昊的脑髓深处。
那是一个女子的声音。空灵,缥缈,每一个音符都浸透了化不开的哀怨与悲凉。它唱的,不是现代的曲调,而更像是一种……戏剧的唱段?
破碎的词句,逐渐连缀成片段。
“……原以为…韶华正好…明月可鉴……” 声音凄楚,带着泣音。
“……怎料想…恶语如刀…碎我肝胆……” 旋律陡然拔高,充满尖锐的控诉。
孙昊的瞳孔开始疯狂地震颤。这旋律……这唱腔……为何有一种该死的、被深埋于记忆坟墓最底层的熟悉感?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铁手狠狠攥住,开始疯狂地、不规则地搏动,撞击着胸腔,发出沉闷的巨响,几乎要盖过那诡异的吟唱。
不……不可能……
女鬼的吟唱并未停止,反而愈发凄厉,愈发清晰,仿佛要强行撬开他紧锁的记忆棺椁。
“……红颜未老…恩先断……雕栏玉砌……血染寒……”
“血染寒”三个字,被唱得百转千回,怨毒入骨!
轰——!!!
如同一道惨白的闪电劈开混沌的脑海!孙昊的呼吸彻底停滞,全身的血液仿佛逆流而上,冲得他头皮发麻,眼前阵阵发黑!
许多年前……大学……戏剧社……
他们当时为了参加汇演,排练的正是那出经典的……《情殤》!一段关于痴心女子负心汉、最终含恨投江的悲剧!
而此刻,这个“女鬼”所吟唱的,正是剧中女主角决定自尽前,那段最为凄美、也最为绝望的核心唱段!
当时饰演女主角的人是……
一个名字,一个被他刻意遗忘、用无数谎言和酒精深埋了多年的身影,带着那张最终变得惨白破碎的脸,猛地从记忆的深渊中跳了出来,清晰得令人窒息!
林晚!
是林晚!
那个当年戏剧社里声音最清亮、眼神最纯净、总是带着羞涩笑意的女生!那个因为他一时的虚荣和残忍的赌约,被他虚假的殷勤吸引,又被他当着所有人的面,用最刻薄、最侮辱性的语言无情嘲弄、推开的女生!那个在众人起哄和嘲笑声中,泪流满面、崩溃奔出排练室,最终……最终在深夜,从废弃教学楼的顶层一跃而下,当场香消玉殒的林晚!
“啊……啊啊……呃……”
孙昊的喉咙里发出破碎不堪的、不似人声的嘶鸣。巨大的惊骇和源自灵魂最深处的罪恶感,如同火山喷发般瞬间吞噬了他!他双眼暴睁,眼球布满血丝,几乎要凸出眼眶,死死地瞪着那个白色的身影。
那张模糊的、变幻莫测的脸……那黑洞般的双眼……
他此刻再看,那模糊的轮廓,那哀怨的唱腔,无不与他记忆中林晚的容颜、与她生命最后时刻的绝望,一点点、残酷地重合起来!
“是……是你……”他终于挤出了声音,嘶哑得如同破旧风箱,“林……林晚?!不……不可能!你已经……你已经死了!!”
那白色的身影,对他的崩溃与指认毫无反应。它只是继续吟唱着那索命的曲调,声音愈发幽怨空灵,仿佛来自幽冥地府最深处的最直接的回响。
就在这时,就在孙昊的正前方,那片被散落纸张覆盖的地面上,毫无征兆地,有暗红色的光芒幽幽亮起。
那光芒一开始很微弱,如同灰烬中未熄的火星,随即迅速变得清晰、刺眼!
那是字迹!
一个个由暗红色、仿佛内部有熔岩流动的诡异光芒构成的字迹,凭空在地面上浮现出来!笔画扭曲,如同用极度痛苦和怨恨书写而成,散发着令人心悸的不祥气息。
四个大字,赫然在目——
【冤】【魂】【索】【命】
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孙昊的视网膜上,烫进他的灵魂深处!
“不!不是我!不是我害的你!是你自己!是你自己心理脆弱!关我什么事?!!”孙昊彻底疯了,他挥舞着双手,对着那白色的身影,对着那血字,歇斯底里地咆哮起来,试图用愤怒掩盖那几乎要将他撕裂的恐惧与罪恶感。涕泪纵横,脸孔扭曲得完全变了形。
而回应他的,是那持续不断、如跗骨之蛆的吟唱,以及那地面上愈发猩红刺目的【冤魂索命】。
紧接着,一股前所未有的、更加浓郁的甜腥气味,猛地钻入他的鼻腔。
孙昊下意识地嗅了嗅,目光惊恐地扫视四周。
然后,他看到了。
借着那血字散发出的不祥红光和惨白的日光灯,他看到,四周的墙壁……开始变了颜色。
原本灰白的水泥墙面,此刻正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从底部向上,缓缓地、不可阻挡地“渗出”一种浓稠的、暗红色的液体!
那液体如同拥有生命般,沿着冰冷的墙面蜿蜒爬行,留下一道道触目惊心的、仿佛是巨大伤口正在泣血的痕迹!它们汇聚,流淌,速度越来越快!
不仅仅是墙壁!地面也是!那些暗红色的液体从地板的缝隙中汩汩涌出,迅速蔓延开来,浸湿了散落一地的纸张,朝着他所在的位置包围过来!
天花板也开始滴落。先是一滴,冰冷地砸在他的额头上,粘稠而滑腻。他伸手一摸,指尖一片刺眼的暗红!
紧接着,第二滴,第三滴……转眼间,竟化作了淅淅沥沥的“血雨”!
整个密闭的档案馆,仿佛活了过来,正在从一个巨大的、无形的伤口中向外喷涌着鲜血!四面八方,上下左右,无处不在!浓重的、令人作呕的铁锈般甜腥气味疯狂弥漫,几乎要凝结成实质,堵塞住孙昊的呼吸!
“血!是血!到处都是血!!”孙昊发出了人生中最为凄厉、最为绝望的尖叫。他连滚带爬地试图躲避,但无论躲向哪个方向,都有粘稠的“血液”流淌过来,沾染他的衣服、他的皮肤,那冰冷湿滑的触感让他一次次地惊跳起来。
他仿佛坠入了一个无边无际的血池地狱!视觉、听觉、嗅觉、触觉……所有的感官都在向他疯狂灌输着同一个信息——这是来自彼岸的复仇!这是无法逃避的、注定的报应!
那白色的身影,在林晚的唱段声中,在漫天滴落的“血雨”和四周墙壁淋漓的“鲜血”映衬下,显得愈发恐怖、愈发真实。它不再是单纯的恐吓,而是化为了复仇意志的实体,化为了索命冤魂的终极具现!
孙昊的心理防线,在这最后一波融合了听觉、视觉、嗅觉、触觉的、全方位无死角的恐怖风暴中,被彻底、完全、永久性地摧毁了。
他不再逃跑,不再争辩,不再有任何侥幸。他瘫倒在冰冷粘稠的地面上,蜷缩在不断扩大的“血泊”之中,身体剧烈地抽搐着,口中只剩下无意识的、反复的呓语和哀嚎。
“我错了……我错了……饶了我……林晚……饶了我……求求你……”
他的眼睛失去了所有神采,只剩下纯粹的、无边无际的恐惧,倒映着整个血红的世界和那个不断吟唱着死亡曲调的白色幽灵。
他,迎来了他的终极恐惧。
而在承重柱后的阴影里,那双冷静的眼睛,依旧毫无波澜地注视着这一切。计划的最终阶段,正沿着预设的轨道,精准地驶向终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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