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懋饭店宴会厅的混乱并未持续太久。
贺承钧带来的警卫显然训练有素,迅速控制了所有出口,将所有惊魂未定的宾客“请”回大厅中央,并开始逐一进行简单的盘问和登记。受伤的杀手被粗暴地拖走,地板上只留下一滩触目惊心的血迹和破碎的玻璃渣,无声诉说着方才的惊心动魄。
日本总领事松本健一郎脸色铁青,带着手下试图交涉,强调领事馆人员的豁免权,却被贺承钧的副官冷着脸挡了回去:“少帅有令,在场所有人都有嫌疑,包括外籍人员。请配合调查,否则视为同党处理。”强硬的态度不留丝毫转圜余地。
苏慕辰快步走到沈蔷薇身边,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惊慌与关切:“蔷薇!你没事吧?有没有受伤?”他的手握住她的手臂,力道有些紧,目光却锐利地扫过她全身,像是在确认她是否完好,又像是在评估方才那惊险一幕带来的影响。
沈蔷薇脸色苍白——这一次倒不全是伪装,任谁在鬼门关前走一遭都不会面色红润——她微微摇头,声音带着一丝后怕的颤抖:“我没事……爹爹,刚才……刚才真是太可怕了……”她顺势依靠在苏慕辰身侧,扮演着受惊千金的角色,眼角的余光却瞥向不远处那个如同定海神针般矗立在混乱中心的男人。
贺承钧已经收起了枪,正沉声对副官吩咐着什么,侧脸线条冷硬如铁,周身散发着尚未散尽的硝烟味和骇人的戾气。他似乎感应到她的目光,倏地转头望来。
四目再次相对。
他的眼神深邃如寒潭,里面翻涌着太多复杂的情绪:未褪的杀意,冰冷的愤怒,以及一种……近乎实质的、让她心脏骤缩的担忧与后怕?虽然那情绪一闪而逝,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随即又被深不见底的幽暗所取代。
他对着苏慕辰微微颔首,语气还算客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强势:“苏会长,受惊了。现场还需要处理,为了安全起见,我会派人护送您和沈小姐先行离开。”
苏慕辰自然求之不得,连忙道谢:“有劳少帅费心。那这里……”
“这里交给我。”贺承钧打断他,目光再次落在沈蔷薇脸上,停顿了一秒,补充道,“沈小姐今晚也受惊了,回去好好休息。”
他的话语听起来像是寻常的关心,但沈蔷薇却听出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意味。他刻意忽略了刚才那千钧一发的细节,没有提及他为她挡枪的动作,也没有追问任何可能引向她自身秘密的问题。这是一种变相的保护?还是另一种更深的图谋?
“多谢少帅。”沈蔷薇垂下眼睫,轻声道谢,语气柔弱,完美掩饰了心底的惊涛骇浪。
在两名持枪警卫的护送下,苏慕辰和沈蔷薇率先离开了依旧气氛紧张的宴会厅。坐进汽车里,隔绝了外面的喧嚣,沈蔷薇才允许自己真正松懈下来,后背惊出的冷汗几乎浸湿了礼服内的防弹胸衣。
“到底是怎么回事?”苏慕辰的脸色沉了下来,再无方才在人前的惊慌,只剩下冰冷的算计,“杀手是冲谁来的?贺承钧?还是……”他看向沈蔷薇,眼神锐利。
沈蔷薇摇摇头,脸上是真实的困惑与后怕:“我不知道……子弹好像是擦着贺少帅过去的……但当时,他正好把我拉了过去……”她巧妙地模糊了焦点,将贺承钧的保护动作描述成一种巧合。
苏慕辰沉吟片刻,眼中精光闪烁:“看来,贺承钧树敌不少。这次或许是冲他来的,你只是恰好被卷入了。不过……”他话锋一转,带着一丝探究,“贺承钧对你,似乎确实不同。方才他那般紧张你……”
沈蔷薇的心微微一紧,面上却露出些许烦躁和委屈:“爹爹!您还说!他不过是……不过是男人那点虚荣心和占有欲作祟罢了!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他的女伴出事,他面子上也过不去吧?”
苏慕辰看着她娇嗔的模样,似乎信了几分,叹口气道:“无论如何,你最近还是要更加小心。看来这上海滩的局势,是越来越不太平了。我们的大计,必须加快步伐。”
大计……又是大计。沈蔷薇心底冷笑,却不再多问,只是乖巧地点了点头。
回到苏公馆,沈蔷薇以极度疲惫为由,直接上楼回了卧室。锁上门,她立刻褪下那件华丽的宝蓝色礼服,露出下面那件银灰色的防弹胸衣。
冰冷的金属片贴在肌肤上,此刻却仿佛带着贺承钧掌心的余温,灼烫着她的神经。
她走到穿衣镜前,看着镜中只穿着防弹胸衣和底裤的自己。身材窈窕,肌肤雪白,但心口的位置,却因为方才那惊险一刻而依旧剧烈起伏着。
差一点。
如果不是贺承钧那快得不可思议的反应和那一拉……
那颗子弹,很可能已经穿透了这件胸衣,甚至穿透了她的心脏。
是谁?到底是谁如此迫切地想要她的命?
是日本人因为佐藤的死报复?还是养父口中“另一股势力”察觉到了她的存在?或者……是其他她尚未知晓的敌人?
贺承钧……他到底知道多少?他今晚的反应,太快,太精准,仿佛早就预料到会有刺杀一般。他加强苏公馆附近的守卫,送来这件防弹衣……难道他提前得到了什么消息?
无数个疑问像藤蔓一样缠绕着她,几乎让她窒息。
她用力甩了甩头,试图将这些纷乱的思绪压下。现在不是慌乱的时候。她需要情报,需要知道那个杀手的来历和口供!
她走到梳妆台前,打开一个暗格,里面并非珠宝,而是一部小巧精密的无线电发报机。她熟练地戴上耳机,调整频率,纤细的手指在按键上快速敲击出一组组密码。
她在联系一个代号“夜莺”的秘密情报员。这是她独立于养父势力之外,自己经营的一条极其隐秘的线。
等待回讯的时间格外漫长。窗外夜色沉沉,万籁俱寂。
终于,耳机里传来了微弱的、断断续续的滴答声。沈蔷薇凝神翻译着密码,脸色逐渐变得凝重。
根据“夜莺”反馈的零碎信息:那名被活捉的杀手经受了严刑拷打,但极其硬气,只含糊透露自己是“影武者”的成员,奉命清除“障碍”,至于具体受谁指使,目标究竟是谁,拒不开口。贺承钧的人正在全力追查杀手的落脚点和联络网。此外,“夜莺”还提到一个模糊的信息,似乎杀手在昏迷中呓语过一个词——“青鸟”。
青鸟?
这是什么?代号?人名?还是某种指令?
沈蔷薇皱紧眉头。这个词汇完全在她的信息库之外。她指示“夜莺”继续密切关注,有任何新消息立刻汇报。
结束通讯,她销毁了纸带,将发报机重新藏好。疲惫如同潮水般涌来,但她的大脑却异常清醒。
“影武者”……日本特高课的暗杀小队。目标是她?为什么?仅仅因为佐藤?还是因为她在小田切牌局上的试探引起了怀疑?或者……与三年前江宁的事有关?
贺承钧显然也认出了“影武者”的手法,他接下来会怎么做?对日本人采取更激烈的报复行动吗?
而那个莫名其妙的“青鸟”,又意味着什么?
她感觉自己正站在一个巨大的迷宫中央,四周迷雾重重,每一条路都可能通向真相,也更可能通向死亡。
第二天,上海滩的大小报纸都对华懋饭店的枪击事件进行了报道,但口径出奇地一致:宣称是帮派分子流窜作案,意图抢劫赴宴的南洋富商,已被军方及时击毙或抓获。报道极力淡化事件影响,对贺承钧和沈蔷薇的关系更是只字未提,显然受到了来自军方高层的强大压力。
表面上的风波似乎被强行压了下去。
但暗地里的涌动,却愈发激烈。
贺承钧没有任何消息传来。没有电话,没有登门,仿佛昨晚那惊心动魄的共舞与相救从未发生。
这种沉默,反而让沈蔷薇更加不安。
苏慕辰则似乎加快了动作。他接连几天带着沈蔷薇出席各种商务洽谈和私人聚会,与那些南洋华侨代表的接触愈发频繁深入。沈蔷薇能感觉到,养父正在密谋一件大事,而她自己,则是这盘棋上至关重要的棋子之一。
这日,在一场与几位华侨富商的午宴后,苏慕辰将一个牛皮纸文件袋交给了沈蔷薇。
“蔷薇,这里面是一些关于城西那块地皮的资料和竞标方案。”苏慕辰语气如常,仿佛只是交代一件普通的商业事务,“你找个机会,把它‘不小心’落在贺承钧的办公室,或者……让他身边的人看到。”
沈蔷薇接过文件袋,手指微微一颤。她瞬间明白了养父的意图——他要她去向贺承钧泄露所谓的“商业机密”,假借苏氏商会想要竞标那块地皮,实则很可能是以此为饵,试探贺承钧的反应,或者引诱他进入某个预设的陷阱。
“爹爹,这……”她抬起头,眼中露出恰到好处的犹豫和担忧,“贺少帅他……那么精明,这会不会太冒险了?”
“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苏慕辰拍了拍她的肩膀,笑容温和,眼神却冰冷,“只是些无关痛痒的初步方案,就算被他看穿,也无伤大雅。重要的是,让他以为我们对他毫无防备,甚至试图‘讨好’他。这样才能让他放松警惕,我们才能得到真正想要的东西。”
沈蔷薇垂下眼睫,看着手中那个沉甸甸的文件袋,仿佛握着一条毒蛇。
她知道自己没有拒绝的余地。
“我知道了。”她低声应道。
拿着文件袋回到房间,沈蔷薇的心情沉重到了极点。一边是步步紧逼、心思难测的贺承钧,一边是不断将她推向火坑、隐瞒真相的养父。她感觉自己像被两股巨大的力量撕扯着,几乎要喘不过气。
她需要见到贺承钧。不仅仅是为了完成养父的任务,更是为了……亲自去试探,去求证一些东西。关于昨晚的刺杀,关于“青鸟”,关于他那令人费解的保护和沉默。
犹豫再三,她终于拿起电话,拨通了那个她只拨打过一次的号码。
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
“喂?”依旧是贺承钧低沉而略带疲惫的声音。
“贺少帅,是我,沈蔷薇。”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劫后余生的柔弱,“关于昨晚的事……我想,当面向您道谢。不知您是否方便?”
电话那端沉默了片刻。沈蔷薇几乎能想象到他蹙眉思索的样子。
“今晚八点。”贺承钧的声音听不出情绪,“你来司令部一趟。”
他直接给出了时间和地点,没有丝毫迂回,依旧是那般不容置疑的风格。
“……好。”沈蔷薇应下。
挂了电话,她看着镜中那个面色苍白、眼神却异常坚定的自己。
今晚,又是一场硬仗。
她打开衣柜,没有选择那些华丽性感的礼服,而是挑了一件样式相对保守的墨绿色丝绒旗袍,外面搭了件同色的针织披肩。她需要看起来庄重、甚至有些脆弱,而不是去挑起对方更多的侵略性。
然后,她将那个牛皮纸文件袋,放进了随身的手袋里。
夜幕再次降临。
沈蔷薇坐车前往城防司令部。这一次,门口的卫兵似乎早已接到命令,并未阻拦,直接敬礼放行。
副官在办公楼前等候,引着她走上二楼,来到贺承钧办公室门口。
“少帅在里面等您。”副官说完,便恭敬地退了下去。
沈蔷薇站在厚重的橡木门前,深吸一口气,敲响了门。
“进。”里面传来贺承钧冷硬的声音。
她推门而入。
办公室内只开着一盏台灯,光线昏暗,勾勒出贺承钧坐在办公桌后的身影。他依旧穿着军装衬衫,袖子挽到手肘,露出结实的小臂。他正在看一份文件,眉头紧锁,脸上带着一丝疲惫和挥之不去的戾气。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烟草味。
听到她进来,他抬起头。
昏暗的光线下,他的目光如同实质般落在她身上,锐利,深沉,带着一种审视的压力。
沈蔷薇关上门,站在原地,微微颔首:“贺少帅。”
贺承钧没有立刻说话,只是那样看着她,仿佛在评估她此次前来的目的。台灯的光晕在他深邃的眼底跳跃,让人看不清真实情绪。
过了好几秒,他才缓缓开口,声音沙哑:
“你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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