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刻在他们骨子里的生物钟,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千百年来,皆是如此。
昨夜的欢喜与激动,如同投入湖中的石子,荡起一圈圈涟漪后,终究要归于平静。生活,还是要回到一饭一蔬,一锄一犁的轨道上来。
程凡也被这动静吵醒了。她睁开眼,感受着身体因昨日的紧张而残留的些微酸痛。她没有赖床,而是迅速地穿好衣服,走出了房间。
“凡娃儿,怎么起这么早?”何氏看到她,有些惊讶,随即又心疼地说道,“你昨天累了一天,快回去多睡会儿。饭好了娘叫你。”
程大山也扛着锄头从屋里出来,看到儿子,憨厚地笑了笑:“凡娃儿,爹和你姐他们下地去了,你在家好好看书,别乱跑。”
说着,一家人便拿上干粮和水,准备出门。
程凡看着他们被岁月压弯的脊梁,看着他们那双布满厚茧的手,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转身,从墙角拿起了一把小些的旧锄头。
她扛起锄头,跟在了程大山的身后。
一家人的脚步同时顿住了。他们齐刷刷地回过头,看着程凡,脸上写满了震惊和不解。
“凡娃儿,你这是干啥?”程大山眉头紧锁,第一个开了口,“快把锄头放下!你现在是读书人了,是文曲星下凡!这粗活哪是你干的?你的手是拿笔杆子的,不是拿锄头的!”
“是啊,小弟!”大姐也急了,上前想夺下她肩上的锄头,“地里的活又脏又累,会把你晒黑的!你马上要去族学了,可不能像我们一样,一身的泥土味,会被人笑话的!”
“凡娃儿,听话,快放下。”何氏更是心疼得直掉眼泪,“你好不容易才有了出息,可不能再回这泥地里打滚了。你只要好好读书,就是对这个家最大的孝顺。”
在他们朴素的观念里,读书人,就该是干干净净,斯斯文文的,与田间地头的劳作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程凡是全家的希望,是那个终于能跳出农门的人,他们恨不得将她高高地供起来,不让她再沾染半分尘土。
“爹,娘,姐。如果读了几天书,就忘了自己的根在哪,忘了生我养我的父母还在土里刨食,那这书,不读也罢。”
一番话,让所有人都愣住了。
她将锄头从肩上拿下来,拄在地上,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圣贤书上第一条,便是‘孝’。你们顶着烈日,弯着腰,一滴汗一滴汗地换来粮食养活我,我如今手脚健全,却心安理得地躲在家里享清福,看着你们劳累。这,算哪门子的孝道?”
“再者,书上说‘民以食为天’。我们每天吃的粮食,穿的衣裳,哪一样不是从这地里长出来的?连天老爷都敬重这片土地和土地上的人,我一个黄口小儿,才读了几天书,就敢瞧不起生养万物的根本了?这样的人,就算读再多的书,心也是歪的,将来也成不了大事,早晚要遭报应。”
她顿了顿,目光落在自己那双还算白净的手上,随即又握紧了锄头的木柄。
“都说百无一用是书生。为何?就是因为太多读书人四体不勤,五谷不分。肩不能挑,手不能提,一阵风就能吹倒。这样的身子骨,就算胸有万卷书,又如何能‘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连自家的田都种不了,还谈什么为万民立命?”
这番话,已经不只是一个孩子在跟家人犟嘴,而是在阐述一种道理,一种她内心深处认同的,读书与做人的道理。
她在前世,就是那个“四体不勤”的写手。每日困于斗室,熬坏了身体,也隔绝了真实的生活。如今重活一世,她不想再那样了。她渴望感受脚下土地的坚实,渴望体会汗水浸透衣衫的畅快,渴望成为这个家庭里,一个真正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一棵树,只有根扎得足够深,才能长得足够高,才不会被大风吹倒。”程凡看着家人们震撼的眼神,做出了最后的总结,“这个家,这片土地,就是我的根。我只有把根扎牢了,将来才能走得更远,飞得更高。”
院子里,一片寂静。
程大山愣愣地看着自己的儿子,这个昨天还让他觉得只是“聪明”的儿子,此刻在他眼中,却仿佛笼罩上了一层圣人的光辉。这些话,他一个字也反驳不出来,只觉得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撞了一下,又酸又涨,骄傲得无以复加。
何氏和两个姐姐也早已听得呆住了,她们看着程凡,眼神里除了心疼,更多了由衷的敬佩和信服。
“好……说得好!”
一声苍老而有力的赞叹从屋门口传来。程老爷子不知何时已经站在那里,他柱着拐杖,满是褶子的脸上,绽放出无比欣慰的笑容。
“好一个‘根’字!我程家的娃,有志气,更有良心!大山,别拦着了,就让他去!咱们庄稼人,不怕吃苦!读了书还知道下地,这才是咱们程家的好子孙!”
清晨的田野上,还带着露水的湿气和泥土的芬芳。程凡跟在家人身后,挥动着锄头。
次日。
天还未亮透,程凡便由程大山赶着牛车送到了江氏族学。
她身上穿着何氏连夜赶制出来的新布衫,虽比不上旁人家子弟的锦缎绫罗,却也干净挺括,针脚细密。
“凡娃儿,到了那,莫怕事,也莫惹事。夫子讲啥就听啥,跟同窗好好处。”程大山看着儿子小小的背影,心里又是骄傲又是不舍,翻来覆去还是那几句老实巴交的叮嘱。
程凡回头,对着父亲露出一个让他安心的笑。“爹,你放心回去吧,我省得。”
她走进学堂时,里面已经坐了二十来个年岁相仿的孩童。江渝北、李文轩他们早就占好了位置,一见她来,忙不迭地朝她招手。
“程兄,这里!”李文轩嗓门最大,嚷得半个学堂都听见了。
程凡走过去,发现他们四个竟将最中间的位置空了出来,自己四人则分坐两旁,俨然一副护法架势。她有些好笑,也没推辞,大大方方地坐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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