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秋水出生在月光县林家庄,那一年,正是红旗招展,激情燃烧岁月拉开帷幕的时刻。
在林家庄的土石小路上,那个披星戴月,呕心沥血创立修造站的瘦高男人,谁也没有想到,他白手起家,从五六个人、一个土火炉干起,日后竟能发展到旗下有十六家企业的乡镇企业集团,成为远近闻名的知名企业家。
那个人,就是林秋水的父亲,林承贤。
林承贤只上过几年私塾,十三岁就当上了村会计。在那个连识字都算本事的年代,一个孩子能拨算盘、记账目、管得清村里的账目,已是神童般的存在。
可林承贤从不觉得自己有什么了不起,他只是比别人更早地明白了两件事:一是人要靠双手吃饭,必须行动起来,才有机会,才有成果。坐等天上掉馅饼,只能等来飞来石块;二是人一定要正直善良,但不能当烂好人,要用智慧和决心,去为人处世。一段时间看起来,可能会吃亏,可能会遭欺负,可是,天道好循环,因果有报应,正直善良必定会得到命运的回报。
七十年代初,修造站还只是几间漏雨透风的石头屋,院子里长满荒草,雨天泥泞得连雨靴都要陷进去。一台土火炉,一张破工作台,两把铁锤和火钳,就是全部家当。就是在这样艰苦的地方,林承贤楞是走出了一条穷苦农民创业的光明大道。
当改革的春风吹到了田野村庄的时候,林承贤敏锐地捕捉到了企业大发展的机会。他开始四处奔走,联系县里、跑银行、聘技术员,在修造站基础上,一步步创建了农机厂、化肥厂、麻纺厂、陶管厂等企业。短短几年,竟发展成拥有十六家企业的乡镇企业集团。县委书记拉着他的手说:“老林啊,你是咱们县白手创业的好榜样!”
林秋水记得,多少个夜晚,父亲披着旧棉袄,手里卷着旱烟,抬头望着星空,在院子里来回踱步,殚精竭虑思考企业下一步的发展规划。他也记得有一年早春,父亲为了维修耕地用的手扶拖拉机,整整一天泡在车间里,中午吃饭都是他把饭送到车间,父亲扒拉了两口,就又钻到机器下面换件。等他回到家时,头发上结了一层薄冰,脸庞冻得发紫,却笑着对家人说:“终于把手扶拖拉机修好了,这样春耕就不会耽误事儿了。”
林秋水发现了一个规律,每当父亲在院子里来回踱步,一根接一根抽烟的时候,就是他琢磨事情的时候,这时候,绝对不能打扰他,不然,是会挨训的。
林承贤自己在家的时候,要么用烟袋锅抽烟,要么自己自制卷烟。尤其是自制卷烟,在林秋水的眼里,觉得那绝对是个工艺活。一张裁好的白纸,一小撮烟丝熟练用手指捋开,双手一拧,就卷得顺当利落,把细烟头一掐,用灌汽油的打火机点燃,深吸一口,烟雾缓缓升腾,缭绕在他眉宇之间。那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在林秋水看来,简直帅极了。
父亲用的烟袋锅,是爷爷传下来的,清朝末年的物件,铜锅玉嘴,烟杆油亮。黑色的烟袋包里,装着自产烟叶制作成的烟丝。在林秋水闻来,那味道,有些呛人,有些神奇。
招待客人时,一定会递上卷烟,那烟,基本上都是林秋水替父亲跑腿,到供销社买的,都是太平烟厂生产的“梅花”“太平”或“庆丰”烟。这三种烟,档次不同,价格不一,父亲一般自己不舍得抽。
“梅花”烟六分钱一盒,“太平”烟八分,“庆丰”烟一毛钱一盒。父亲买哪种,全看家里还剩多少钱。他从不花公款,哪怕是一根烟。
“爹,为啥不每次都买最好的?”林秋水有些不解地问。
父亲认真看着他,解释说:“客人来,是谈事的,不是来抽烟的。烟,只是个交往的工具,重要的不是烟钱的贵贱,而是能把事情办成、办好。”
这话,林秋水记了一辈子。
在林秋水的记忆里,去供销社买烟,是小时候最光荣的任务。供销社是公社里最体面的地方,玻璃柜台擦得锃亮,货架上摆满花布、肥皂、糖果、点心、火柴,还有那一排排整齐的香烟。
“小秋水,又来给你爹买烟啦?”售货员阿姨总是笑眯眯地问。
“嗯,买一盒梅花烟。”林秋水递上父亲给的六分钱。
售货员阿姨麻利地取出烟,递给他。林秋水接过,小心拿在手里,然后,一路小跑回家,脚步轻快,把烟交到父亲手里。
在村里,买烟可是一件大事。谁家要是去供销社买烟,别人总会笑着问:“家里来客啦?”
那人便咧嘴一笑:“是啊,早晨喜鹊在院子里叫个不停,我就知道有贵客到。”
那时候,买烟,成了待客的象征,成了体面的标志。而林秋水家,因为常有人来家找父亲谈公事,买烟的次数远远超过别人家。村里人都说:“唉!老林这个月,净买烟了,家里又快没有钱了吧。”
林秋水清楚,父亲的工资,从不乱花。招待客人烟酒,全是自个出,绝不沾公家一分钱便宜。
他记得父亲的抽屉里,永远放着两个自制账本:一本记着自己经办的公家花钱记录,哪天花的,花到哪了,花了多少,证人是谁,哪怕是企业有账,自己也要记个清楚,记个踏实;一个是自己家里的花销记录,密密麻麻记着每一笔开支。他曾偷悄悄翻过,发现父亲连买一盒烟,都要记上购买日期、品牌、价格和用途。
“爹,您干吗记这么细?”他问。
父亲说,“只有记清楚了,心里才能有数。无论遇到什么事情,都能说清楚,说明白。”
这话,这道理,让林秋水记了一辈子。
后来,他考上了太平商业学院,学了财务会计,他写的毕业论文《企业成本核算的8631模式》,发表在当年的《财务会计》第二期上。他不是为了虚名,不是为了稿费,而是要传承,把父亲的优良作风继承发扬光大,要把里里外外、明明暗暗、公家私人的账,都算清楚、记明白,无论遇到什么情况,既能保企业,又能保个人。
林秋水还记得,小时候,他最喜欢和小伙伴们玩翻三角、翻元宝的游戏。三角和元宝,大多是用废纸折叠成的,而林秋水的三角和元宝则是小伙伴们日思夜想、志在必得的。因为,他常常用父亲抽完烟后的烟盒去折叠三角元宝,烟盒质量好,纸板硬,图案精美,光滑度高。所以,小伙伴们看见他的三角,说他们垂涎三尺一点也不为过,说他们两眼放光一点也不夸张。
只要看到林秋水买烟,小伙伴们那几天必定缠着他,要和他玩翻三角的游戏,生怕被别人抢了先。即便是村子另一头的小伙伴,也会千米迢迢来找他邀战,只为赢走他的烟盒三角,只为炫耀他们的战果。不出意料,他手中的烟盒三角基本上在一天之内,就会被人赢走大部分,只有少数几个他极其喜爱的烟盒三角,只是用来显摆,却不投入实战。小伙伴们赢走烟盒后,就会小心翼翼打开,放在炕席下仔细压平整,或者用来当书签,或者把图案剪下来当贴画,或者用来临摹图画。总之,很少有人像他一样奢侈,去折叠成三角的。
在这些烟盒中,他最喜欢的是庆丰烟盒。庆丰烟盒黄色的底面上,飘扬着两只鲜红的灯笼,灯笼的造型,饱满而又飘逸,喜庆而又灵动。下面是金黄的麦穗,随风摇荡,沉甸甸且又亮晶晶,浪滚滚且又黄澄澄。像庄稼的海洋,一浪高过一浪;像粮食的仓廪,一垛挨着一垛。再加上颇有画龙点睛意涵的“庆丰”两字,遒劲有力,步步登高;喜悦欢舞,笔笔欢欣。虽然烟盒上没有一个人,但是你却仿佛能聆听到众人的丰收欢呼;虽然画面上是粮食和灯笼,但是你依然能真切感受到百姓的开怀笑声。烟盒的整体画面,给人以欢乐、喜庆、丰收、美好的感觉,确实让人喜不自禁、爱不释手。
烟盒的印象,承载着多少儿时的希望;时光的延续,成全了多少美好的梦想。烟盒的情景,已经成为他脑海中顶格的设置,成为生命中必不可少的组成部分。
而如今,他带着小时候给父亲买烟的快乐记忆,带着用烟皮叠元宝的童趣记忆,带着自留地里烟叶的金色记忆,他走进了太平烟厂的大门。
在林秋水心中,太平烟厂,对他而言,从来不仅仅是一个工作单位。它是父亲烟缘的延续,是童年烟火的成长,是无数个夜晚,父亲在院子里踱步,自己望着夜空数星星的希望寄托。
家乡的山,家乡的水,带给了林秋水温暖的情思和无穷的力量。但,接下来,家乡一些亲友的买烟行为,却让林秋水疲于应付,苦不堪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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