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碾过坑洼的土路,发出一阵阵单调的吱呀声响。
三人一路走走停停,不觉已是离开苍月城十几日的光景,官道渐远,人烟愈稀。
陆平目光随意的打量着周遭环境,眉头微蹙。
这段官道年久失修,路面坑洼不平,道路两旁也是野草丛生,枯黄一片。
远处有一片片山峦起伏,却不是一片苍翠的青绿,而是一种如同蒙尘般的灰褐色,山脊嶙峋,如病兽枯骨。
空气之中,弥漫着一股泥土与腐败混杂的气味,竟是连此处的灵气,都隐隐稀薄了许多,气息运转之间,仿佛都带着一种凝滞的不适感。
“这地方,还真是有够荒凉的,咱们这一路过来别说人影了,连个鸟叫声也没有。”唐风斜倚在另一侧车辕,嘴里叼着根枯草,神情散漫,眼神漫不经心扫视着四周,“我要是记得不错,此处应该有个人烟聚集的村落,怎会变成这个样子?”
车厢帘子被掀开一角,陆芳云探出小脸,望着外面荒芜的景象,不免有些胆怯,小声问道:“平哥哥,这里感觉好安静,静得让人心里头发慌。”
陆平未答,只是轻轻“吁”了一声,两匹青麟驹的速度也随之慢了下来,前方道路的拐弯处,渐渐浮现出一片低矮的屋舍轮廓。
那的确是一片村落,但却死寂的可怕。
眼下已是正午,村中却是看不见一点炊烟升起,土坯垒砌的房屋大多低矮破败,墙皮剥落,露出内里枯黄的草秸。
仔细打量一眼,许多窗户更是用木板钉死,或是窗纸破烂,如同目盲老人的眼窝一般,漆黑深邃,透着一股子诡异的宁静。
村口处,立着一歪歪扭扭的木杆,上面挂着的一块木牌,被风雨侵蚀得字迹模糊,只能依稀辨认出“百草集”三字。
马车缓缓驶入村中。
土路两旁,院落荒芜,篱笆倾倒,随着不断深入,还有一股刺鼻的药草气味,说不清是什么混杂在了一起,味道愈发浓烈,甚至令人腹中翻涌。
陆芳云猛地捂住了口鼻,小脸皱成一团,连拉车的青麟驹也不安地打了个响鼻,马蹄轻轻刨搓着地面。
陆平与唐风对视一眼,神色都不禁凝重起来。
唐风吐出嘴里的草根,声音低沉了下去,“这村子,恐怕遇上了大问题。”
越往村子的中心处靠近,味道便越发清晰,偶尔还有一道道略显胆怯的目光,从门缝后面窥探这三人,一旦视线接触,便如同受惊的兔子,倏地一声缩回屋内。
那目光中,充满了恐惧,麻木,还有一丝似乎极其无奈的绝望。
及至村子中央,眼前出现一片较为开阔的空地。
黑压压的或坐或躺,足有数十人,男女老少皆有,个个面色蜡黄,眼窝深陷。
许多人更是在不住地咳嗽,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咳得浑身颤抖,嘴角溢出一丝带着血丝的粘稠唾液。
空地最中心的位置,三口大锅呈“品”字形架烤在火堆上,火光闪烁,锅中熬煮的药汁浓稠如墨,正是三人进村时闻到的那股气味的源头。
一个身着月白素裙的女子,正背对着马车,忙碌地往来在人群和火堆之间。
白衣女子身形高挑,体态却又略有单薄,裙摆和袖口已被药汁和灰烬染上斑斑点点的污渍,一头青丝简单挽起,不少碎发被汗水浸湿,黏在额头或是脖颈之间。
陆平三人的马车靠近时,碾过地面发出的轻微声响,并未引起太多关注。
那些病人大多已无力关心外界之事,几个病情稍轻的,或是照看亲人的,不过麻木地抬眼看了看几个不速之客,眼中掠过一丝疑惑,又很快黯淡下去,重新陷入自身的痛苦与绝望中。
那白衣女子听见声响,才终于有些慌张地回过头来。
陆平也终于得以看清这白衣女子的模样,约莫二十出头年纪,面容清丽,本应是极秀气的眉眼,此刻却因连日的操劳而布满了血丝,眼底有着浓重的青黑,脸颊上还沾着几道烟灰和汗渍。
“你们是什么人?你们来这里干嘛?”白衣女子的声音带着几分沙哑,却又显得有些急促,几乎是吼着喊道,“赶紧离开这里,这不是你们该来的地方!”
白衣女子一边喝斥,一边下意识地用身体挡了挡那几口药锅,仿佛那里面是极其危险的东西,生怕被外人沾染。
陆平跃下马车,拱手行礼,语气平和道:“这位姑娘,我等是不过是途经此处,想讨碗水喝,顺便问个路。不知此地是发生了何事,可是有瘟疫蔓延,才导致村民尽皆染病?”
白衣女子也不知是担心还是别的什么缘故,手中木勺指着另一侧村口的方向,只一个劲地催促三人离开,着急道:“水在那边井里,想喝水就自己打,若是要赶路,往西再走三十里,便是栖霞城!”
“赶紧走,赶紧走,这瘟疫传人得很,再不走,连你们也得沾染上。”白衣女子见三人不为所动,竟是直接上前来开始赶人。
正说着,左侧一个老妪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身子蜷缩成一团,喘得上气不接下气,面色迅速由黄转青,眼看就要背过气去。
白衣女子也再顾不上驱赶陆平,脸色一白,急忙扔下木勺奔过去,半跪在地,从怀中迅速取出一个扁平的布包,展开露出一排长短不一的银针。
指尖白衣女子指尖捻动,动作快得眼花缭乱,几下便精准地将银针刺入老妪胸前几处大穴,指尖隐隐有极淡的青色流光一闪而逝。
老妪的喘息声,很快就渐渐平复下来,面色虽仍难看,却总算缓过一口气,瘫软在地,不住地发出微弱的呻吟声。
白衣女子这才松了口气,额头上沁出一层细密的汗珠,抬手用袖子擦了擦,这才重新看向陆平三人,脸上浮现一丝怒色:“你们怎么还不走!非要染上这要命的瘟病才甘心吗?我已是自身难保,顾不得你们了!”
陆平将她方才施针的手法看在眼里,举手投足之间,隐隐有一股细微灵气流转,虽然因为疲惫而略显得虚浮,却精准老道,显然是身负正宗的杏林传承。
陆平旋即诚恳道:“姑娘还请息怒,在下只是看姑娘一人支撑这许多病患,实在辛苦,我略通修行,身子也还算强健,或许能帮上些忙,也不知有什么在下能效劳的地方?”
白衣女子闻言一怔,重新仔细打量了陆平一番,见他目光清澈,气息又沉凝内敛,的确是有修为在身之人,又瞥了一眼始终抱臂靠坐在车辕上的唐风,眼中闪过一丝极为复杂的挣扎情绪。
“罢了,你们若是当真不怕,执意想要留下……或许……也是天意吧。”
白衣女子略作停顿,又道:“我乃是此处不远的丹霞谷弟子,柳清漪,本是奉命去栖霞城采购物资,途经此地,偶然发现村中的瘟疫蔓延,便以师门所传的‘清瘟化毒汤’勉强吊住村名性命,但眼下我已在此盘亘七日,其中几味主药也已用尽。”
柳清漪指了指那三口翻滚的大锅,苦涩道:“这锅中所熬,已是我身上最后一份药材,效力大减。若再无新药补给,只怕他们许多人,撑不过明日傍晚。”
“丹霞谷?”陆平看向唐风。
唐风微微颔首,示意知晓这个宗门,以丹医之道立派,在镜州名声尚可。
陆平于是直接利落地问道:“需要什么药材?何处可以购得?”
柳清漪似乎不甚相信陆平会如此果断,却也很快说道:“眼下我急需百年份以上的地胆草和紫须参,还有一味玉髓花,这三味最为紧缺,其他辅药我还尚有一些储备。此去沿着官道直行三十里,便是栖霞城,城中最大的百草堂,应有都有储备。”
柳清漪面露难色,看向身侧奄奄一息的众多村民,缓缓道:“我有心去城中采购,但这些人都病得太重,需要时时照看,煎药施针,片刻也离不得人。”
柳清漪目光最终落在陆平身上,言下之意,也是再明显不过。
“既如此,我去为姑娘跑这一趟。”陆平毫不犹豫应承下来,“若是还有其他需要的事物,也无需觉得麻烦,一并告诉我便是。”
柳清漪大喜过望,连忙从怀中取出一张早已准备好的纸笺,上面墨迹犹新,详细列明了药方与所需分量,感激道:“多谢二位少侠,此情此恩,丹霞谷与百草集村民必不敢忘!”
说话间,柳清漪又解下腰间一个沉甸甸的布袋递过来:“这些灵晶还请少侠收下,采买纸上这些药材应该是足够的。”
陆平只接过药方,将布袋推回:“灵晶就不必了,姑娘坚守此地,救治百姓,才是大义。事不宜迟,我们这便出发。”
柳清漪感激不尽,连连道谢,又叮嘱道:“有一事还请少侠切记,药材购回后,万不可直接带入村中,需在村口外寻一个空旷位置,生起篝火,将药材置于上风处略加熏烤,以药烟驱散可能沾染的污秽之气,回来时,在村外长啸三声为号,我自会出来接应。”
陆平仔细记下,不再多言,转身快步走向马车。
唐风一抖缰绳,骏马嘶鸣,顿时驱使着马车快速驶出了百草集。
直至离开村子约莫二三里地,一直沉默的唐风忽然“啧”了一声,缓缓开口道:“你觉得那姑娘怎么样?”
陆平正在心中默记药方细节,闻言抬头,不假思索道:“柳姑娘?医者仁心,以一己之力拯救村民于水火,着实令人敬佩得很。”
“医者仁心倒是不假。”唐风摸了摸下巴,沉吟道:“她施针熬药的手法,的确看不出什么特别的毛病,也确实是我所知的丹霞谷的做派。就是……这事儿整体透着股说不出的奇怪。”
陆芳云扒着车厢,表情困惑地问道“唐风哥哥,你是说柳姐姐她有问题?”
“说不上来。”唐风摇了摇头,目光望向百草集的方向,仿佛能穿透雾气看到那边景象,“丹霞谷弟子下山行医是常事。村里的瘟疫也不似作假。但你们没觉出些别的东西?”
唐风又质疑道:“她初见时急着驱赶我们,是真心怕我们染病。后来我们愿去栖霞城买药,所流露的感激之情也应该发自内心。但综合着想一想,就像是生怕我们多留片刻,多看几眼。”
“再者,她所求的那几味药材,百年地胆草,药性猛烈霸道,通常用于化解毒性猛烈致命的奇毒。那玉髓花,却又是驱邪镇魂,安神宁心的药性。”
陆平神色微微一凛:“唐兄的意思是,她的药方另有用途,还是她所言不尽不实?”
“谁知道呢。”唐风又恢复了那副懒洋洋的样子,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或许是她丹霞谷有什么独门秘方,针对此次恶疫特性。或许是我这人天生多疑,看谁都像憋着坏水。只是这荒村野地,突遭恶疫,又恰好冒出这么个医术不凡,心底善良的女菩萨,这未免也太凑巧了些。”
唐风一手将马鞭抛给陆平,说道:“你带着芳云和柳清漪给的药方,先继续赶路去栖霞城,无论虚实,先按着方子把药材采买齐全。”
“那你呢?”
“我?”唐风咧嘴一笑,“我回去瞧瞧,若真是我想多了,不过是耽误些时间,很快就能追上你们”
唐风行事看似跳脱不羁,直觉却很少出错,负责也不会阴差阳错的接连救下陆平几次。
陆平深知以唐风的修为,定然不会出现什么意外,略作沉吟,便点头道:“那唐兄你一切小心,切勿贸然行事。”
“放心,躲起来看戏八卦这种事,我可是行家。”
唐风身形一晃,飘然向后掠出飞驰的马车,落地无声,再一点地,便已如鬼魅般跃上道旁枝叶繁茂的树林中,身影几次起落,便不见了踪影。
陆平坐到车辕中心位置,握紧缰绳,回头望了一眼百草集那模糊的轮廓,眼中闪过一丝凝重,随即挥动马鞭。
“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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