仇让进去禀报之后,马仙洪便出来了。
仇让还告诉了马仙洪,张楚岚带来了一群歪瓜裂枣想要加入碧游村。
马仙洪也想要见见,前段时间风光无限的张楚岚。
“哟!老马!”看到马仙洪,张楚岚猛地扬起手,声音洪亮得能惊起飞鸟,脸上的笑容愈发灿烂,带着点江湖气的热络,“可算找着你这神仙窝了!”
村口青石板路的尽头,一道白色的身影如同从水墨画中飘然而出。
马仙洪依旧是一尘不染的素白长袍,银发束得一丝不苟,脸上带着他惯有的那种温和却略显疏离的微笑,仿佛悲悯垂顾众生的神像。
他步履从容,走到近前,目光在张楚岚身后那几个“朋友”身上轻轻掠过,眼底深处飞快地闪过一丝了然。
“楚岚老弟!”马仙洪的声音温润平和,带着真诚的欣喜,他张开双臂,做出一个欢迎的姿态,
“还有这几位...朋友!欢迎!碧游村的大门,永远为追求自在、不愿被世俗枷锁束缚的同道敞开!你们能来,是信得过我马仙洪,更是信得过‘新截’这片净土!”
他的目光在肖自在平静无波的脸上、王震球玩世不恭的笑容里、黑管儿磐石般的沉默中、老孟瑟缩的局促上逐一停顿,那份喜悦竟无半分作伪。
在他眼中,这些“异人”的窘迫与不羁,恰恰是被世界排挤的证明,是他理念最有力的共鸣者。
他需要一个证明,证明他的“新截”之道,能容纳一切不被理解的异类,能成为所有失意者的港湾。
张楚岚带来的这群人,简直是天赐的“样本”。
“来来来,一路辛苦!”马仙洪笑容和煦,亲自引路,“住处早已备好,虽简陋,胜在清静自在。各位先安顿下来,洗去风尘,晚上我让村里备些薄酒山菜,为诸位接风洗尘!”
张楚岚嘿嘿一笑,毫不客气地拍着马仙洪的肩膀,一副“咱哥俩谁跟谁”的模样,跟着马仙洪踏上了村中平整的青石板路。
他身后的临时工们,也各自收敛或扮演着自己的角色,沉默地跟上。
王震球吹了个轻佻的口哨,惹得远处几个偷看的村姑红了脸;老孟小心翼翼地避开路中央的石头,黑管儿的目光如同无形的标尺,精准地扫过沿途每一栋房屋的结构、每一处可能存在的观察哨位;
肖自在走在最后,脚步无声无息,金丝眼镜的镜片在夕阳下反射着冰冷的光,隔绝了他眼中所有情绪。
村中的景致确实清幽。
溪水潺潺,水车吱呀,几栋造型古朴、带着明显异人手段痕迹的屋舍错落有致。
空气里弥漫着泥土、草木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极其微弱的、仿佛金属被高频震荡后散发出的独特气息。
这气息若有若无,却顽固地钻进张楚岚的鼻腔,让他体内蛰伏的炁流微微躁动了一下。
临时工的住处被安排在后山脚下一排相对独立的竹木结构吊脚楼里,环境清幽,视野开阔。
竹楼内部干净整洁,生活用具一应俱全,推开窗就能看到远处层叠的翠峦和近处几块整齐的药田。
马仙洪亲自将他们送到楼前,脸上带着主人待客的真诚笑意。
“各位兄弟,以后这里就是你们的家。有什么需要,尽管开口。”
马仙洪的声音温和有力,透着一种令人信服的感染力,“碧游村虽小,但求的就是一个自在随心。放下外面的纷扰,在这里,你们只需做回自己。”
“哎呀呀,老马,你这话可真是说到我心坎里去了!”
张楚岚夸张地拍着大腿,脸上笑容更盛,他亲热地凑近马仙洪,胳膊自然而然地搭上了对方的肩膀,仿佛真是失散多年重逢的亲兄弟,“你看看,这地方,这气氛,啧啧,这才是人过的日子!外头那些狗屁倒灶的事,哪比得上咱这世外桃源?兄弟们,你们说是不是?”
他回头朝身后的临时工们挤眉弄眼。
王震球立刻笑嘻嘻地应和:“可不是嘛张哥!这地方,绝了!空气都是甜的!”
黑管儿闷声“嗯”了一下,算是回应。老孟局促地搓着手,连连点头:“好,好地方,马村长费心了。”
只有肖自在,依旧沉默地站在稍远处,目光似乎落在远处山峦的轮廓线上,又似乎穿透了那些山峦,落在更虚无的某处。
张楚岚嘿嘿笑着,搭在马仙洪肩上的手用力拍了拍,话锋却陡然一转,带着点故弄玄虚的意味:“不过老马啊,话说回来,咱哥俩这缘分,可不止是志同道合这么简单呐!”
马仙洪微微侧头,银发在夕阳下泛着光,温和地问:“哦?楚岚老弟的意思是?”
张楚岚清了清嗓子,挺直了腰板,脸上那副玩世不恭的笑容瞬间收敛,换上了一副“忆往昔峥嵘岁月稠”的严肃表情,眼神也变得格外“真挚”:
“我也是刚听家里老人提起不久!我爷爷,张怀义,当年在江湖上跑动的时候,那可是跟你家太爷爷,马本在马老爷子,那是磕过头、换过帖、烧过黄纸的——结!拜!兄!弟!”
最后四个字,他咬得格外清晰,掷地有声。
马仙洪脸上的温和笑意,猛地僵住,随即荡开一圈细微却无法忽视的涟漪。
他那双总是平静包容的眼眸深处,有什么东西剧烈地闪烁了一下,像是平静海面下骤然翻涌的暗流。
他搭在身前的手,几根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又缓缓松开。
最明显的,是那两片总是挂着淡然弧度的薄唇,嘴角极其细微地、不受控制地向上抽搐了两下。
张楚岚仿佛完全没察觉到这瞬间的凝滞和尴尬,他眨巴着那双看似天真无邪的大眼睛,身体又往前凑了凑,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期待、促狭和不容置疑的“真诚”。
目光灼灼地钉在马仙洪脸上,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带着点不容推脱的亲昵:“按咱们老礼儿,这辈分可不能乱!老马,你这声‘叔叔’,是不是该叫了?”
夕阳的金辉斜斜地打在张楚岚年轻而充满狡黠笑意的脸上,也映照着马仙洪那瞬间变得极其复杂的侧脸。
时间被拉长,每一秒都充斥着无声的角力。
马仙洪银色的发丝在晚风中纹丝不动,唯有垂在身侧的指节,因为过于用力而微微泛白,泄露着内心翻腾的惊涛骇浪。那份错愕与荒谬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几乎要冲破他多年涵养的堤坝。
无数思绪在马仙洪深邃的眼眸中激烈碰撞。
最终,那翻涌的暗流被一种更强大的意志强行按捺、抚平。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深处只剩下深潭般的平静,仿佛刚才那瞬间的波动从未发生。他缓缓地、极其轻微地吸了一口气,那动作细微到几乎无法察觉。
然后,他微微颔首,对着张楚岚,用他那依旧温润平和、听不出丝毫异样的声线,清晰而平稳地吐出两个字:
“叔...叔。”
声音不大,却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每个人心头激起一圈圈无声的涟漪。
“哎!好!好侄子!”张楚岚脸上的笑容瞬间如同炸开的烟花,灿烂得晃眼,他响亮地应了一声,还伸出手,带着长辈的“慈爱”,用力拍了拍马仙洪的胳膊,“放心,以后在村里,叔叔罩着你!咱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他拍得砰砰作响,仿佛真把这荒谬的辈分坐实了。
马仙洪的嘴角似乎又微不可查地抽动了一下,但他脸上很快恢复了那种包容温和的笑容,甚至带上了一丝晚辈应有的“恭谨”:“楚岚...叔叔言重了。诸位安顿,我先去准备晚宴。”
他微微躬身行礼,动作依旧优雅从容,只是转身离去的步伐,似乎比来时稍稍快了一丝。
那袭纤尘不染的白衣,很快消失在竹楼掩映的小径尽头。
直到那抹白色彻底看不见,王震球才“噗嗤”一声,再也憋不住,扶着竹栏杆笑得前仰后合:“哎哟我去!张楚岚,论不要脸...不,论辈分大法,我王震球墙都不扶就服你!马大教主那声‘叔叔’叫的...哈哈哈,绝了!看他那嘴角抽的,跟通了电似的!”
黑管儿抱着他那油布包裹的长条物件,靠在一根粗壮的竹柱上,看着张楚岚,闷声评价:“骚操作。不过,有效。”
老孟则一脸心有余悸,擦着额头上并不存在的汗:“楚岚啊...这...这会不会太...太那个了?马村长他...他毕竟...”他支支吾吾,显然被刚才那惊世骇俗的“认亲”场面吓得不轻。
张楚岚脸上夸张的笑容慢慢收敛,只剩下一点狡黠的余韵挂在嘴角,他走到竹楼边缘,望着马仙洪消失的方向,眼神变得沉静而锐利,像淬了火的针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辈分压下来,他就算心里再别扭,明面上也得端着点‘孝道’。咱们活动的空间就大了。”
他回头,目光扫过临时工众人,“都机灵点,这村子,看着是块宝地,闻着...可有点怪味儿。”
肖自在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了竹楼另一侧的窗边,背对着众人,面朝远处沉入暮色的山林。
金丝眼镜反射着最后一点天光,冰冷一片。晚风吹动他工装的衣角。他沉默地伫立着,像一尊凝固的雕塑。直到张楚岚话音落下,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平稳,毫无波澜,却让竹楼里的温度仿佛骤然降了几度:
“血腥味...很淡,但...混着怨毒和邪祟的腐朽...从后山那边飘过来。”
“赵归真...藏身的洞窟,找到了。”
暮色四合,碧游村点起了灯火。星星点点,倒映在蜿蜒的溪水中,像一条流动的星河。
白日里的喧闹渐渐平息,只剩下虫鸣和溪水的合奏。
村子深处,最大的那栋宅院里灯火通明,隐约传来马仙洪与几位上根器谈话的低语。
张楚岚所在的吊脚楼,窗户敞开着。
他整个人瘫在一张竹躺椅上,翘着二郎腿,嘴里叼着一根不知从哪儿揪来的狗尾巴草,有一搭没一搭地晃悠着。
他眼睛半眯着,像是沉醉在这山村的宁静夜色里,嘴里还哼着荒腔走板的调子。
然而,他那搭在躺椅扶手上的右手食指,指尖却萦绕着一缕比发丝还要纤细、几乎完全透明的金色光芒。
这缕金光如同拥有生命的灵蛇,悄无声息地钻透竹木地板,没入下方的土地深处。
金光细丝在泥土、岩石的缝隙间极速穿行,敏锐地捕捉着地脉中炁流的细微异动。
“找到了...还真是藏得严实。”他在心里默念,目光若无其事地扫过窗外寂静的村落,“这炉子...果然邪性。”
与此同时,村子另一头,靠近后山的一片稀疏竹林边缘。
肖自在的身影如同融入了浓重的夜色,无声无息。
他并未穿那身显眼的工装,而是换了一身深灰色的夜行衣物,完美地消解了身形轮廓。
金丝眼镜已经摘下,露出那双此刻在黑暗中闪烁着非人般冷静幽光的眸子。
空气中,那股混杂着血腥、怨毒与邪祟的腐朽气息,在远离了村中人烟后,变得愈发清晰,如同一条无形的、令人作呕的丝线,顽固地指向竹林深处。
竹林尽头,地势陡然变得险峻,怪石嶙峋,形成一个隐蔽的、入口狭窄的山坳。那股邪恶的气息在此处达到了顶峰,浓稠得几乎化不开。
肖自在在一块巨大的、布满苔藓的岩石后停下。
他缓缓蹲下身,伸出两根手指,在入口处潮湿的地面上轻轻捻起一小撮泥土。指尖凑近鼻端,深深一嗅。
那泥土中,除了山林的土腥气,还混杂着一丝极淡、却极其顽固的...人血干涸后的铁锈味,以及一种令人灵魂都感到不适的阴冷邪气。
他的嘴角,在浓重的夜色掩护下,缓缓向上勾起一个冰冷而满足的弧度。
没有声音,但那弧度本身,就充满了发现猎物的兴奋与...审判前的宁静。
肖自在的喉咙深处,发出一声只有他自己能听见的、低沉而满足的叹息。
“找到了。”
“任务,可以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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