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潇潇的声音虽轻,却如同一道惊雷在李宪耳边炸响。
他猛地凑近,蹲下身子,顺着楚潇潇手指的方向,几乎是平视着那片被阳光照射的皮肤。
尸体小腿上,那片被仔细清理过的区域内,确实显露出一个非常模糊,几乎与肤色无异的淡白色烙印。
而且,在他现在这个角度看去,烙印边缘十分规整,像是用一种特定的工具印上去的,隐约还能看出类似于简化后的兽形图案,绝非自然形成的伤疤。
“这是什么?”李宪眯着双眼,努力看去,尝试分辨,但那道淡白色的烙印极其模糊,掩在新伤之下,若非楚潇潇指出,他根本不会注意到。
想来刚刚孙录事也是如此,除非视线与尸体持平,否则根本无法察觉。
“一个旧疤,或者说…是一种烙印…用烧红的特制烙铁印在小腿侧面的皮肤上…”楚潇潇的声音压得极低,眼神中出现一抹飘忽,似乎在追忆往事。
“十二年前,父亲调任凉州都督,我曾随父亲去过凉州大营…”
楚潇潇的思绪一下子仿佛又回到了当年,那个跟在父亲身后“爹爹…爹爹…”叫着的小姑娘。
“有一次骑着父亲的‘青海骢’去河边饮水,就曾看到一个兵士在河边清洗腿上的箭伤,当时那人小腿上就有类似这样的印记,比这个要清晰很多。”
李宪皱着眉头,“这些印记代表着什么?”
“我当时好奇,便询问父亲…”楚潇潇顿了顿,仿佛父亲当年粗糙且温暖的手掌还轻轻抚摸着自己的头顶。
“父亲告诉我说,那是凉州卫麾下执行隐秘任务的斥候,因其所执任务的重要性,因此烙下此印…”
她皱着眉,模仿着父亲当年说话的口吻。
“因需要时常潜入敌营周围探测情况,与内线对接,这烙印即是身份的象征,但同时…对于他们也是一种约束和示警…”
她怔怔地望着前方,似乎父亲宽阔健硕的身姿就在自己眼前,喃喃地说着。
“一旦烙上,众生都是凉州卫最为核心的斥候,掌握着许多边防机密,乃至绝密敌情…轻易绝不能脱离。”
李宪猛地倒吸一口冷气,脸色瞬间变得非常难看,“凉州卫麾下的精锐斥候?”
他的一双瞳孔骤然一缩,瞬间便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凉州卫与左威卫大军虽同驻守凉州,但互不同属。
凉州卫乃地方镇军,常年驻扎在凉州大营,而左威卫则是朝廷十六卫之一,理论上是平级,只是分属不同的系统。
可…凉州卫的秘密斥候,怎么会出现在刺杀朝廷命官的杀手队伍中?
这个发现,让之前的猜测瞬间变得清晰起来,而倘若这一切都是真的,这个结果也更加骇人。
李宪转头看了楚潇潇一眼,两人快速交换了一个眼神,随后压下心头激起的惊涛骇浪,不动声色地扶着楚潇潇靠坐在一块低矮的土墙上。
忽然,余光瞥见不远处的辕门附近,正在指挥着玉门军清点战利品的喻茂行,计上心头。
他看似很随意地走了过去,用脚踢了踢摊放在地上的几柄钢刀:“喻军使,都有些什么战利品啊?”
喻茂行见是王爷前来,急忙行礼,“回王爷的话,不过是些平常的钢刀,还有一些袖箭,并无其他东西。”
“哦~喻将军辛苦…”李宪的话语十分随意,就如同两个久未见面的朋友间闲聊一般。
“王爷客气,这都是末将份内之事。”喻茂行再度拱手抱拳。
李宪摆了摆手,“喻将军,不要这么拘谨,本王无事,只是随便看看…随便看看…”
喻茂行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便跟随在王爷身后,于辕门前踱步。
“喻将军…来西北有多少年头了?”李宪有意无意地问道。
“禀王爷,末将是由永隆元年调任肃州出任参将。”喻茂行一边与李宪闲聊,一边监督着兵士们清点物品的动作。
李宪若有所思,扭头看着他,“喻将军来了近十三年之久了,想必对本地军务十分熟知。”
还不等喻茂行开口,李宪却自顾自地说着:“本王有一事好奇…”
“不知王爷所问为何?”
“如今这凉州地界上的斥候巡哨之事,是由凉州卫负责,还是左威卫负责?”李宪不紧不慢地问出了自己的疑虑。
喻茂行虽然有些奇怪王爷为何突然问起这个,但还是极为恭敬地回答道:
“回王爷,按理来说,两地诸军,斥候本应各司其职,凉州卫主管境内巡视,探得小股频繁骚扰的敌军动态…”
话锋一转,眉头微微蹙起。
“但约莫两三年前,大将军郭荣以‘大军久驻于此,需统一边防巡哨,避免号令不一’为由,呈报夏官获准,将凉州卫麾下一支精锐的斥候营,整体划拨到了左威卫麾下听用…”
“等一下…”话音未落,李宪便出言打断了他,“你是说凉州卫斥候营…全部?”
喻茂行点了点头,“正是如此,如今凉州地界上能看到的斥候兵,基本都由左威卫的斥候营负责了,而凉州卫这边,只保留了一些普通的巡边哨探,每十五日自山丹烽起,将这条线上的二十七座烽火台一一巡视。”
闻言,李宪脸上的肌肉难以察觉地抽搐了一下,心中的惊涛骇浪顷刻间化作一股冰冷的寒意,在身体内游走,直透四肢,深入骨缝。
凉州卫斥候营,作为楚雄当年组建的边军最为精锐的一支哨探队伍,竟然被整体划归了左威卫。
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郭荣不费吹灰之力,而且可以名正言顺地调动这些原本属于凉州卫的精锐斥候。
而这些掌握大量边防机密信息的精锐,如今却穿着红色的紧身衣,化身为刺客,几次三番来刺杀他这个皇帝钦封的亲王和朝廷派查案的官员。
这已经不是他与楚潇潇当日商议后猜测的简单的渗透了。
这是近乎明目张胆的利用,甚至是操控!
郭荣身为左威卫大将军,即便不是整个阴谋的幕后主使,也绝对是这团迷雾核心位置上的核心。
否则,他怎可能坐视自己麾下的斥候做出这等形同造反的刺杀之举。
要么是他亲自下令,要么就是他默许甚至纵容了此事。
无论哪一种,他都罪责难逃…
李宪快步走回楚潇潇身边,脸色阴沉得像暴风雨来临之前的团团乌云。
他俯下身子,凑到楚潇潇耳边,低声将自己从喻茂行那里得来的确切信息告诉了她。
楚潇潇听完,眼神也彻底冷了下来。
她之前对郭荣的怀疑,在此刻得到了近乎铁证一般的支撑。
“王爷,我觉得有三种可能…”她用力晃了晃脑袋,尽可能让自己清醒一些。
李宪压低嗓音,用只有两人可以听到的声音问道:“哪三种?”
“第一…”楚潇潇顿了顿,环顾四周,确定没有他人在场,这才看向李宪,用同样低的声音说道:
“郭荣可能并非直接参与者,但他对此事知情,甚至可能掌握了部分证据…然而,他出于某种原因,选择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默许了这些事情的发生,包括这次在‘野狼坳’针对我们的刺杀…”
李宪闻言眉头紧皱,脸上露着不解的表情,“他这样做究竟为何?”
“为了利益,或者…自保…”楚潇潇冷静道,“许是这十年间从中捞了不少好处,也许担心彻查之下会引火烧身,动摇他在凉州的地位,他既然默认这种事情的存在,只要动静不太大,便无法威胁其在凉州的地位,也没有必要深究…”
她略有停顿,擦拭了一下额头上因左臂伤痛渗出的冷汗,“我们的到来,打破了这里十年来的平衡,而刺杀事件,极有可能是在他默许之下进行,即便东窗事发,他本人没有直接参与,则可置身事外。”
李宪思索片刻,摇了摇头,“我觉得可能性不大,身为边军主帅,纵部下行刺杀钦差之举,即便没有他参与此事的证据,仅凭斥候身份,本王便能参他一个治军不严之罪,而且,他若仅是默许,细细想来,无论幕后是谁,也不会放任这样一个坐拥西北实权之人保持中立。”
“这便是第二种可能…”楚潇潇继续说道:“郭荣并非此案最终的主谋,但他亦是幕后之人在西北具体执行此事的核心人物,是背后那个庞大势力在凉州的代表…”
“你是说梁王?”李宪眼神一凛,当即想到了朝中最有可能插手边疆事务的那个人。
楚潇潇不置可否,接着说道:“没错…不妨大胆猜测一下,朝中有人在下一盘大棋,或是梁王,或是太子,亦或是其他阁臣,边关都是这棋盘上最为关键的核心。”
她随手捡起一条枯草,在地上划着,“郭荣在西北十年,手握重兵,完全有能力利用职权,为背后的主子铺平道路,调动一切可以调动的资源,包括左威卫和凉州卫,甚至…在必要时以武力清除障碍…”
李宪陷入沉思,这个推测确有可能,而且可能性极大。
矛头直指太子与梁王争斗的核心,无论是哪一方,若能掌控西北边军,甚至与突厥有所勾结,无疑于增加了非常大的筹码。
也符合临行前,狄仁杰对楚潇潇那几句极为隐晦的提醒。
“若如此,似乎凉州的所有异常情况,都能解释得通了…”李宪眼神闪烁,语气沉重,“但这样的话,我们要面对的就不只是一个郭荣,还有他背后那位身在神都,手眼通天的主子。”
楚潇潇点了点头,“而且,即便是作为那个庞大势力在西北的核心人物,他也极有可能只知道部分核心机密,未必知晓全貌,这一点或许是他的保命符,也或许是我们的突破口。”
还没等李宪张嘴,楚潇潇说出了最后一种,也是看似合理但却比前两种推测更加凶险的可能性。
“还有一种可能…他就是幕后主使。”楚潇潇说话间,语气骤然冷了下来,“此人掌控左威卫,又通过合乎法度的手段将凉州卫精锐的斥候营纳入其麾下,他有能力,也有动机策划这一切…”
李宪细细想着楚潇潇的分析,片刻沉吟道:“若真是他…动机呢?说他贪财?他身为大将军,俸禄赏赐已然不少,偶尔还能贪得一些空饷…说他为权?十年前便已是朝廷正三品大员,封疆大吏,他还有何可图?”
“王爷,官俸不过四百石,而军马走私可从中谋取暴利,远非皇帝赏赐可以相比…至于权力,右威卫大将军王孝杰与他同品同秩,又颇为陛下喜爱,通过这种方式亦可以削弱其在崇州的力量。”
楚潇潇眼神一凝,沉声道:“甚至…他还有可能勾结突厥,攫取更大的利益,刺杀你我,是为了阻止我们继续查案,掩盖其罪行,若真是如此,他便是整个西北地界上最大的祸首,权势熏天,且心狠手辣。”
“你的意思是他所图更大?莫非…”李宪忽然感到一阵心悸,“他要仿效当年徐敬业之辈?或是与朝中某位重臣里应外合?”
楚潇潇也被李宪的一番猜测惊出一身冷汗,若真是如此,那牵扯的就不仅仅是边关贪腐,而是动摇国本的大案了。
“而且我现在怀疑父亲当年身死,一定是察觉到了他某些不轨之举,才被其以‘龟兹断肠草’灭口,从时间上推算,也应是如此。”
李宪重重吐了一口气,“倘若真是这样,我们在凉州可谓是步步杀机,他手握重兵,眼线遍布,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之地。”
“无论哪一种可能,郭荣都深陷其中,无法脱身,是主谋也好,从犯也罢,他都想要了我们的命,我们也必须拼死一搏,逼他现身,这样才能顺势摸清整个凉州案的脉络。”
楚潇潇抬起胳膊示意李宪搀她一把,缓缓起身,尽管身体还有些虚弱,但她仍在坚持。
李宪扶着她缓慢地走了几步,最终停在草棚外,目光坚定地看着楚潇潇,“无论如何,这凉州大营,我们必须去一趟…只有接近他,我们才能分辨其究竟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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