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时。
中使内侍殿头金章泰,前后左右跟随着六个小黄门,携钤有中书门下印的紫色绫锦到达。
金泰章脸带笑意,直勾勾盯住燕鸿魁,不错过他脸上任何变化:“请二姑娘燕琢云一道接旨。”
燕鸿魁的心“咯噔”一下,猛地往下一坠,紧接着用力往上提起,一直提到嗓子眼。
奏书,奏书出了问题!
燕屹、燕琢云,他心中已经揭开阴谋一角。
太阳刺眼、干燥,让人有一种蜕皮似的不适之感。
他用力、缓慢昂头,咬牙吸一口气,艰难咽下一口唾沫,喉间青筋暴起,嘴角随之抽搐,吊在胸前的双手隐隐作痛。
在意识到金章泰的目光一直停留在自己脸上后,他尽力压抑住错愕神情,保持一点笑意,使自己看起来只是喉咙梗塞,吞咽困难,笑也不是狞笑。
欺君之罪,正悬在燕家头顶上。
正在此时,有声音从前厅门前传来:“我是燕琢云。”
金章泰闻声望去,就见琢云穿短衫,身姿挺拔,脸色苍白,没有丁点笑意,眉宇之间透出一股杀气,目光灼灼,犹如藏在林木后方的野兽,无穷无尽地窥视领地,跃跃欲试,随时出击。
她走上前来,燕鸿运、燕松在内侍面前,已经是噤若寒蝉,见了她,更是身躯一震,寒毛直竖,想后退一步,贴到影壁上,但内侍在前看着,一举一动都不能随意,只能低头垂眼,随燕鸿魁跪地接旨。
两个小黄门拉开卷轴,金章泰面南宣旨,冗长废话之后,正题如雷贯耳。
“燕琢云翌日前往吏部南曹载册、受训,习官箴训诫、律令、经过经义策论考试后,实授为严禁司文司八品曹司官,听凭差遣。”
不是燕屹,是燕琢云。
庭院寂寂,清风摇曳,影壁沉沉,不曾移动分毫,燕鸿魁却有翻天覆地之感,脸上尽是病容,满嘴苦涩,喉咙干涸。
太阳也很刺眼,照出一种灰白荒唐的颜色,从地面蔓延到他身上,烘烤出他后背的汗珠,肃杀秋风刮过他的脊梁骨,让汗变得又冷又黏。
他看一眼琢云——琢云在绝境中理顺了所有事情,碾碎孙兆丰、嫁妆铸造而成的黄金牢笼,挣脱燕家所有人连接在一起的亲情锁链,露出真面目——她要权力,她要把命运握在自己手里。
他头脑一片空白,凭本能跪谢天恩,起身让燕松给出一份厚重茶钱,同时让琢云接过圣旨,架在香案上。
琢云很顺从,仿佛是个好姑娘,只有手指上细微的伤口出卖她。
金章泰掂量茶钱,领着小黄门们上马,回宫复命。
直到马蹄声远去,燕松才满脸茫然:“大伯......错了......”
燕鸿魁厉声喝断他:“闭嘴。”
他喘一口气:“扶着我,回里面去。”
燕松连忙上前扶着他往垂花门走,燕鸿运搢笏跟在后面,琢云把紫色绫锦卷在怀中,燕屹和她并肩前行,两手十指在腹前交叉,翻过来,往上抻了个懒腰。
孙兆丰在前厅随之而跪,将圣旨内容听的一清二楚,僵立在原地,瞠目结舌,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退婚。
燕鸿魁走过垂花门,走到二堂游廊上,忽然从鼻孔里喷出一声冷哼,嘴里道:“竟然是这样……”
“大伯,你说什么?”燕松没听清楚,俯身去听,燕鸿魁像被人抽走了精气神,往后一仰,仰面朝天倒了下去。
“大伯!”
燕松连忙抱住他后背,自己跟着力道单腿跪地,就见燕鸿魁两眼紧闭,面色发青,牙齿咬的“咯吱”作响,他一只手揽住燕鸿魁后背,一只手哆嗦着去探鼻息,见还有气,竟是扭头去看琢云。
琢云卷起圣旨夹在腋下:“送去议事厅。”
“对,屹哥儿过来帮忙!”燕松大喊,唯恐燕屹不动,又说一句,“好歹是你祖父啊!”
燕屹挑眉,走上前拦腰抱起燕鸿魁,运到议事厅西间床上,方才不见踪影的燕曜等在此地,叫一声“爹”,转身面向燕屹。
没有询问,没有征兆,他蓄谋已久、积怨已久、误解已久,扬起巴掌,抡圆胳膊,狠狠打燕屹的脸。
“啪”一声脆响,燕屹脸扭到一边,抬手用手背抹去嘴角鲜血,随后捏起拳头,又准又狠,砸向燕曜,燕曜倒地,砸倒花几,赏瓶碎做几瓣,清水四溢,鸡冠花、木芙蓉折断。
丫鬟惊叫出声,燕松急的大喊:“别打了!”
燕曜啐出一口血沫,大骂“孽障”,说他“气死祖父”。
燕屹胸中激荡着暌违已久的暴戾,舌头在左脸脸颊内一舔,他按捺住手脚,走到罗汉床边,抬手掀翻床上炕几,香炉倒翻,香灰泼洒,如同迷雾,横在父子直接。
他甩袖而走,走出槅门,看一眼坐在厅堂正中、两把太师椅西侧的琢云,垂首遮掩脸上红肿。
琢云平淡开口:“早点回来。”
“多早?”
“天黑之前。”
“知道了。”
燕屹疾步离去。
琢云听着西间里的咆哮,伸手点向颤颤巍巍的丫鬟:“去叫夫人来。”
丫鬟领命而去,燕夫人听闻老太爷不省人事,与燕澄薇、展怀惶惑而至。
她强作镇定,指使人送孙兆丰回府、请大夫、熬参汤、提热水、询问燕松缘由,得知恩荫的是琢云,将前事串联,一切清晰明了。
琢云抢走奏书,燕屹伪造奏书、避人耳目,瓦解、颠覆燕家——不止是燕家。
燕澄薇走出西间,看着坐在明亮光线里的琢云,头脑就像被一把巨斧劈开,一半回想起自己出嫁前的不甘,一半是婚后的压抑、痛苦。
她只是走了一条所有女人都会走的路。
但她心里有另外一个声音在盘旋——她只是走了一条容易的路,她自命不凡,其实逆来顺受,她根本没有用尽全力反抗,她任凭他们把脚踩在她身上。
而琢云迎难而上,外面天高海阔,回到家里能燕鸿魁一样话事,家里所有人都将是她的臂膀、腿脚。
嫉妒喷薄而出。
“你疯了!”
琢云没有生气,长而浓密的睫毛遮住了她的目光,她声音铿锵有力:“你应该以我为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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