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斌在前厅廊下真见到刘童,反倒不敢上前行礼,等那小厮叫了一声“老爷”,他才敢捧着匣子,叉手作揖,转身要从自己的随从手中接过篓子呈上螃蟹,定睛一看,横冲直撞的螃蟹已经死的七七八八,臭的一塌糊涂。
他张口结舌:“刘府尹,这一篓子......我......”
刘童刚听闻曹斌登门时,满脸疑虑,曹斌“笨”,不擅钻营,家里夫人曾经强逼着他背诵几句场面话,结果他磕磕巴巴的一开口,就让常景仲那个坏东西起了哄,自此再不与人交际,今天什么风把他吹过来了?
等他见到曹斌,他一下就盯住了曹斌手里的奏书木匣,心里一动,放送笑容,语气热闹,解救曹斌于水火之中:“曹郎中,稀客稀客,请进请进,来就来,还带什么螃蟹,小伍,快拿着。”
他一边说,一边上前揽住曹斌肩膀,走了两边,改揽为推,让曹斌跨过门槛,自己紧随其后,一路把曹斌安置进太师椅里。
曹斌莫名其妙地坐下,心想这膝盖真弯下来了,心里反倒轻松。
他以为自己神情轻松自然,其实鬓角鼻尖都有汗,脸是猪肝色,把牙齿晾在外面傻笑,显出一副诚恳过头的模样。
刘童吩咐下人上茶,笑眯眯等着他开口,等来等去,怀疑曹斌窘迫的头脑退化,末了还是自己先开口:“曹郎中今天来,所为何事?”
曹斌把干巴巴的上嘴唇从牙齿上撕下来,用力一清嗓子,把木匣推到刘童跟前:“刘府尹看看这个。”
“这是……”刘童没碰。
曹斌不知道自己的选择是对是错,一颗心蹦到了嗓子眼:“是燕鸿魁的恩荫奏书,《陈乞状》上却不是他孙子的名字,我从没遇到过这种情况,想来来请教刘府尹,是他写错了,还是他本意如此。”
“曹郎中怎么不私下去问问燕鸿魁?”
“我……忘记了……”曹斌说完,却发觉自己在不经意间已经权衡了利弊——燕鸿魁将死之人,私下知会他,并不能给自己带来任何益处。
下人摆上茶点,刘童端起茶盏喝一口,斟酌着要不要打开匣盖。
曹斌今天能进他的门,也能进别人的门,这种没有根基的投靠其实很危险。
他手指在桌上来回敲打,审视曹斌,像在审视一匹杀出重围的黑马——奏书在谁手里,谁就是黑马,只要抓住这个机会,挤进被严密封锁的党派,人生就能翻天覆地。
曹斌硬着头皮承受他的目光,羞愤地想要立即起身,奔回家去。
片刻后,刘童开口:“听闻曹郎中最近在国子监走动?”
曹斌把心一横实话实说:“都是为了我们家流辉,如今恩荫人数越来越少,这边是指望不上,我自己是科举入朝,其中艰辛永生难忘,不如监生入朝,同窗之间又有助力,免去蹉跎。”
刘童慢慢喝茶,很诚恳地点头:“是这么个道理,当初我科举的时候,也是满心煎熬,头发大把大把的掉。”
曹斌在他的附和下,情不自禁敞开心扉,多说了许多的话,末了才想起来意:“刘府尹,我想请你帮我引荐引荐国子监祭酒。”
刘童放心茶盏,招来小厮,耳语几句,让曹斌喝茶稍候,那木匣还是没打开,过了两三盏茶的功夫,曹斌几乎把自己和盘托出时,小厮带来一张红色监照帖子,交给刘童。
刘童推给曹斌——他把这个机会变成了一场交易,免去后顾之忧。
在曹斌激动地看祭酒花押时,他终于打开木匣,细看三份文书,看完后半晌没言语。
他想的不是燕鸿魁——燕鸿魁已经是过时的人物,接替燕鸿魁的人选终将是他们的囊中之物,他想的是琢云。
尽管琢云粗鄙、暴力、强势、说话刻薄尖锐,而且瘦骨嶙峋,过于苍白,但没有扼杀李玄麟对他的关注——李玄麟没有表现出来,他凭多年对李玄麟的察言观色,感觉李玄麟对琢云很“宽容”。
否则琢云已经死在疠所外——烧疠所时里面还有活口,就值得李玄麟杀人灭口。
他心里有数,压住木匣,端茶送客:“曹郎中,奏书从没有误写的,不必退给燕鸿魁,先放在我这里,明天寅时末刻,我会让人送去你家。”
曹斌揣着没有写名字的监照帖子告辞,一鼓作气走出刘府,出了一身透汗,浑然未觉琢云坐在对面脚店,面前放着一杯凉透的茶和几样没有动过的点心,面孔苍白,眼睛微垂,神色漠然,目光在他身上扫过。
没有奏书木匣。
匣子留在了刘府。
琢云付钱起身,融入夜色,悄然伏上京都府尹衙门后衙屋脊,紧盯刘童。
刘童脱鞋侧躺在罗汉床上,手里拿一卷《大学》看,看了一页,随手将书扔在炕几上,听到有人跨步上石阶,翻身坐起,两脚垂到床下,脚找了两下鞋,没找到,埋着脑袋看一眼,把脚插进鞋里。
随从走进来,垂着双手靠近他,低声道:“老爷,永嘉郡王今天没宿在东宫,眼下和太子在福鱼酒楼吃饭。”
刘童站起来,抓过木匣,弯腰提起鞋跟,拿起幞头戴上:“备轿,去酒楼。”
酒楼经过修缮,一直生意兴隆,已经亥时,一楼二楼都还坐着不少的客,刘童一走上三楼,周遭就静的出奇。
内侍把他领进阁子里,就见太子和李玄麟对坐着吃饭。
他上前在离桌子四五步远的地方行礼,行礼时悄悄瞥一眼桌上菜色——和那天他收拾残局时,李玄麟、燕屹、琢云吃的那一桌,一模一样。
他攀附李玄麟,自然也要对李玄麟的喜好了如指掌,李玄麟在外面吃的每一顿饭,只要他在,他都看过菜牌。
太子拿着筷子,往他的方向一抬,就是叫他起身的意思了。
李玄麟放下筷子,懒散地靠着椅背,让内侍给刘童备碗筷,刘童连忙拒绝,称自己来的不是时候,刚吃了一篓子蟹。
刘童躬身站着等候,两只眼睛悄悄在太子和李玄麟之间打了个转。
太子是天潢贵胄,一举一动都是千锤百炼,身上带着迫人的压力,那些内侍随他而动,随他而静,就是他的手,他的眼,不放过屋子里每一个举动。
如果长时间和太子相处,就会被他吞没。
好在他不是事事亲力亲为,他有的放矢,控制住李玄麟,就能控制住他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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