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完了襄州之事,众人目光移向地图上其他位置。
萧弈刚体会了建言献策的感觉,暗忖接下来恐怕没有能发言的地方了。
恰此时,有幕府官吏报通,魏仁浦出堂了一趟,回来便道:“明公,马铎的回信送到了。”
萧弈眼尖,看到那哪是甚回信,分明一张庚帖。
郭威也不看,直接招过李重进,递了过去。
“王文伯,你提议的联姻,成矣。”
王朴微微一笑,正要答话。
“原来是你!”
李重进突然发怒,指着王朴,啐道:“就是你这书生出馊主意。”
“主意馊不馊,将军婚后自有分晓。”王朴含笑揖礼,道:“将军可往申州接亲矣。”
“现在?”
“再晚,杀刘信便难了。”
“你是说……”
李重进话到一半,倏然住口,转向郭威,默默抱拳。
“李重进,命你率一百精锐,乔装为接亲队伍,至申州与马铎合兵,待我传令,兵进许州,取刘信首级,不可早,亦不可迟。”
“喏!”
李重进领命,又问道:“如此说来,接亲是假……”
“是真。”郭威道:“你翁婿同心,莫误大事。”
“甥儿……得令!”
李重进虎目含泪,一脸悲愤,得令退下。
何福进抚须笑道:“这小黑脸,得了便宜还卖乖。”
如此,分化南方诸镇的策略基本定下。
萧弈目光落在了徐、兖、郓三州,心想,慕容彦超已死,这地图上的小旗却还没换,该是新节度使未定。
果然。
“泰宁军节度使,诸位有何看法?”
萧弈心下一动,比起看门,他也更想当个节度使,一方诸侯,自由自在。
虽说从地图看起来,兖州地盘不大,与徐州、郓州挤在一起,怕是个四战之地……更重要的事,自己眼下没资格。
“慕容彦超之子慕容继勋,自封泰宁军节度使,并上表请罪,诸位有何看法。”
“遣派新节度使,杀之。”
“有何人选?诸位共议。”
萧弈心想,去兖州斩草除根也行,以免慕容继勋盯上他这个“杀父仇人”。
“萧弈枪挑慕容彦超,扬先锋军军威。”何福进道:“我以为,可由郭崇威出镇兖州。”
“不可。”王峻道:“明调郭崇威至兖州,必吓得刘赟不敢入京。”
王殷道:“有一人曾随明公平定三镇,先登破城,可当重任,禁军控鹤卫右厢第一军主将,韩令坤。”
“你倒是举贤不避亲。”王峻冷笑,道:“韩令坤虽勇,难治理藩镇。”
“他不仅勇,亦曾有减赋诱流民之策。”
“用他,依旧会吓到刘赟。”王峻转向郭威,道:“当遣端明殿学士颜衍,权知兖州事。”
王殷道:“文人,岂是慕容继勋之对手?”
王峻胸有成竹,道:“颜衍已有方略,事先联络了泰宁军节度判官崔周度、司马阎弘鲁,里应外合,必除慕容继勋。”
萧弈虽然觉得王峻有私心,但对这个策略也认可。
果然,郭威道:“挑选一百精兵,护颜学士赴任兖州。”
“喏。”
王峻应下,指向郓州,道:“高行周经营天平军十余年,虽未奉刘承祐之令出兵,却于郓州边境增兵,观望风向,其志难明。以我之意,遣一部人马驻郓州,称恐慕容彦超作乱,请郓州暂支粮草,允其驻兵,看他态度如何。”
萧弈对这差事兴致不大,去当客军,没甚意思。
王殷则反对道:“高行周不出兵,已表立场,贸然处置,徒使藩镇寒心。”
何福进出列,道:“我与他有旧交,知他脾性,只要加其封邑、厚赠财物,再调其子到禁军重用,暗为人质,郓州可定。”
“他能从吗?”
“他年迈力衰,已无战心,其子年方二十四,既得禁军高位、富贵荣华,岂能拒绝?”
如此,兖、郓二州之事定下。
魏仁浦沉吟道:“眼下最大的顾虑,怕刘赟不赴开封啊,反与刘崇联手。”
“道济有何高见?”
“借太后之名。”魏仁浦道:“刘赟最忌明公杀之、挟之,该请李太后下诏召之,以示明公归政、太后临朝。再遣使赴徐州,言百官深盼刘赟即位,若其迟疑,恐刘信争位,激其争心。”
“以冯道为使,如何?”
“有一更适合的人选。”
说罢,魏仁浦转身,向萧弈看来。
“萧郎,你是李太后钦封内直殿都虞候,得她厚赏,由你前往徐州迎接刘赟,如何?”
萧弈没料到得了这么个破差事,可看到了魏仁浦眼神中似有深意,应道:“愿为明公效力。”
王峻道:“派此竖子,不如遣冯道。”
魏仁浦笑道:“萧弈是福将,能破刘氏气运。”
这理由,却让王峻一时不知如何辩驳。
“刘赟未必轻信。”王殷道:“我有一物,可消其戒心。”
只见王殷忽从袖子中拿出一物,双手捧起。
萧弈识得此物,正是上次那枚禁军兵符,兜兜转转,郭威又将它交给了王殷。
郭威道:“告诉刘赟,我愿交出禁军兵权,待他即位,率天雄军返回邺都、抵御契丹。”
“末将领命。”
萧弈上前,接过禁军兵符。
没人对此有异议,郭威治军,靠的是平定三镇的功劳与威望,不靠几块铜铁。
最后,众人目光看向河东。
“刘崇实力最强。”魏仁浦目光凝重,道:“哪怕他不联合诸镇,也是劲敌啊。”
郭威道:“我亲自领兵北上。”
短短一句话,一锤定音。
议事结束,众人告退。
萧弈正要离开大堂,见王峻对自己招手,停步,静待下文。
王峻以审视的目光看来,问道:“李业既知搬空内帑,岂不自留一份重金?你未见到?”
“敢问王相公若步行二十余里至颍陵,带得动重金否?”
“竖子言出无状。”
郭威温言道:“秀峰兄一心国事,你是晚辈,需体谅。”
“是。”萧弈心想,王峻盯上的恐怕不止黄金,遂道:“太后所赐三十顷田,末将愿献于明公以犒赏军士。”
“甚屁话?太后赏你,我转头夺了,世上岂有这般好利小气之人?”郭威摆手道:“安心拿着,去吧。”
“是。”
萧弈转向王峻,语气平和,道:“王相公刚毅,虽屡叱末将,皆为国事,而非私事,末将并不怨怼。”
王峻冷哼一声,但该是受用的,暂时没再说什么。
萧弈出了堂,隐隐听到身后传来的对话声。
“文仲,你糊涂啊,今予安审琦老匹夫南阳王,高行周、符彦卿之辈又如何?”
“秀峰兄且莫躁,情形所迫嘛……”
出了院门。
前院,魏仁浦、王朴两人正私下说话,见有人来,顿了顿,待看到是萧弈,继续说起来。
“旁人越老越沉稳,他越老越骄纵。”
“明公平定三镇起就由他佐军,此番他留京的满门家眷亦遭杀害,明公对他自有一份旧谊与愧疚,你莫悖逆他,顺附他便是。”
王朴颇刚直,不吃这套,梗着脖子道:“岂可事事顺他,他又岂能事事无错?!”
说罢,拂袖而去。
魏仁浦微微苦笑,转过身来。
“萧郎可也有怨气要诉?”
“只对这趟徐州之行还有许多细节不明,向魏先生请教。”
“萧郎此去,第一要务不可让刘赟向河东借兵,这父子二人间往来的信使务必留意。”
“明白,安刘赟之心,阻河东出兵。”
“需请太后写一封私信,消他戒心,你若能劝太后下笔最好,若不能,可请李涛劝说,他颇有辩才,至徐州,你莫忘了开口当以太后为先。”
“好。”
“队伍只能带二十人,内侍二人请太后亲选;礼部官吏三人、向导二人,我会派遣给你,关于徐州情报,他们会给你;你再挑十二名麾下精锐,披札甲、配短兵。”
萧弈低声问道:“魏先生可有旁的事吩咐?”
两人对视,魏仁浦微微摇头。
“不急,只要刘赟愿入京,拖得越久,我们对付河东就越从容。”
“好。”
“若河东生变,我会随时遣信于你,届时……”
话到这里,魏仁浦住口不言。
萧弈心领神会。
谈罢,正要离开,有郭府仆役赶来。
“萧郎且慢,前日你送来棉布,后府女郎交代,若你来,须当面道谢,请。”
萧弈想了想,道:“烦请转告,此前奉命护送小娘子,全立功之愿,赠布只是聊表心意。往后我需奔走公务,就不多打搅了。”
原本,彼此来往他也没多想,但老潘提出嫁娶之事,却将他点醒了。
想到郭馨孤单无聊的样子,他心中也有些怅然,但他既然暂无成亲想法,不能再无顾忌与她来往,今日所言,她应该听得懂。
待她过了守丧期,那些心意大概也就淡去了。
所谓“不娶何撩”。
打马回了玄武门,有李府下人等候在牙门外,见他马来,迎上前道:“将军,家主人听闻将军护跸归来,邀将军过府用膳。”
萧弈道:“替我谢信臣公厚谊,只是近来公务繁忙,不敢叨扰。”
“小人还有一事,李家女郎相问,三日后苏逢吉当众处刑,是否同往一观?”
“我需出趟远门,届时恐不在城中。”
“女郎若问将军去向,不知小人如何回答?”
“江湖路远,各自珍重。”
说罢,萧弈进了玄武门,心想,以李昭宁的聪慧,当明白他的意思。
“唉。”
李重进恰好出来,重重叹气,道:“我走了,接亲去了。”
“恭喜重进兄,可惜没能讨一杯喜酒。”
“恭喜个屁!对了,有一事我没来得及办,你帮我个忙。”
“何事?”
“听说有人送了五娘三匹布,给她欢喜的,寻了十多个裁衣匠都不满意。你找到是哪个天杀的,先莫动他,待我回来再说。”
“重进兄误会了,其实……”
“误会个屁,再会!”
不等萧弈一句话说完,李重进已带着一队精锐离开。
时已黄昏,玄武门落钥。
萧弈独自回望,朱红宫门缓缓闭合,隔绝了俗世,竟让他一时失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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