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东西,那个曾经只是声音的存在,正在他体内获得实体,并以一种共生的姿态,展示着它的存在。
它不再是虚无缥缈的杂音,而是成为了他血肉的一部分,一个有心跳、有节奏的器官。
沈默从梦境中醒来,没有惊恐,没有冷汗。
他只是静静地躺在实验室的行军床上,感受着胸腔里那陌生的、节律性的隆起。
它像第二个心脏,以一种截然不同的频率,与他自己的心跳并行不悖地搏动着。
他缓缓坐起身,动作平稳得可怕。
守在一旁的苏晚萤和一直保持着戒备姿态的小舟立刻看了过来。
苏晚萤的眼中满是担忧,而小舟只是安静地指了指旁边的脑波监测仪。
屏幕上,那两条纠缠的曲线依旧在延伸,像一对扭曲的DNA双螺旋。
“我们一直以为你在听别人……”苏晚萤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她终于说出了那个颠覆性的结论,“可你从来都是两个人。”
沈默没有回应,他只是低头解开了自己的上衣纽扣。
在他的胸口正中,皮肤之下,一个核桃大小的轮廓清晰可见,正随着那陌生的节律一起一伏。
这不是幻觉。这是物证。
他抬起头,目光平静地扫过实验室的精密仪器,最终落在自己的手上。
这是一双法医的手,稳定、精确,解剖过无数具承载着秘密的尸体。
现在,它将要面对最棘手的一具。
“我需要借用中心的最高级别生物安全隔离解剖室。”沈默的声音异常清晰,不带任何情绪,像是在提交一份常规报告,“还有一份设备清单。”
他走到实验台前,拿起纸笔,飞快地写下一串名词:低温冷冻解剖台、高频颅骨锯、神经纤维荧光染剂、超声探针……最后,他顿了顿,加上了最后一个,也是最古怪的一个项目:一台八十年代产的“海鸥”牌声纹分析仪。
苏晚萤看着那份清单,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你要做什么?沈默,你疯了?你要解剖你自己?”
“修正一下,”沈默放下笔,将清单递给她,“是‘切除病变组织’。解剖自己算不算谋杀?这在法理上是个有趣的悖论。但切除一个寄生性畸胎瘤,只是常规的外科手术。”
他将体内的那个东西,定义为了一个“寄生性畸胎瘤”。
这是他作为法医,能给予这个超自然存在的最科学、也是最蔑视的称谓。
“这不一样!”苏晚萤的情绪激动起来,“我们不知道它到底是什么!它和你的意识纠缠在一起,强行剥离可能会让你……让你……”
“让我变成植物人,或者直接脑死亡,对吗?”沈默平静地接话,“我知道。但别无选择。而且,这场手术,只有我能做。”
他转向苏晚萤,目光锐利如刀:“因为只有宿主本人,才能在手术过程中,清晰地分辨出哪些痛觉是真实的组织切割反馈,哪些是它为了自保,在我神经系统里制造的幻觉干扰。任何一个外科医生来做,都会被虚假的痛觉信号欺骗,导致手术失败。”
苏晚萤无法反驳,这套逻辑无懈可击,却又充满了疯狂的残忍。
她深吸一口气,拿出了最后的方案:“我们可以用‘陶心镇盘’,林秋棠的记忆里有这个东西的记录。它可以长期压制残响的活性,为我们争取时间,寻找更安全的解决办法!”
“来不及了。”沈默调出了自己的最新脑部扫描图,投射在墙壁上。
三维成像中,代表着那个“寄生体”能量反应的阴影,已经有几缕微弱的触须,蔓延到了小脑的平衡功能区。
“根据侵蚀速度计算,最多还有两周,我就会彻底丧失精细操作能力,包括走路、拿东西,以及……握手术刀。”沈默指着那片阴影,语气像是在分析别人的病例,“到那时,我就真的成了一个任其摆布的容器了。”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说出了那个真正让他下定决心的原因。
“更重要的是,昨晚在梦里,在那间‘命名之室’里,我终于看清了水镜底部的铭文。”
他一字一句地复述道:“呼召者必承名,承名者当自剖。”
苏晚萤浑身一震。
“这不是一句诅咒,也不是警告。”沈默的眼神里闪烁着一种近乎狂热的理性光芒,“这是一份仪式规程。一份说明书。唯有主动解剖自身的存在,才有资格,去触碰那第一声呼唤的源头,去真正地‘命名’它。”
手术前夜,城市的喧嚣被隔绝在地下一层。
旧法院的档案空厅里,只有三个人影。
空气里弥漫着灰尘和旧纸张的味道。
小舟从怀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块陶片,它温润如玉,边缘带着不规则的碎裂痕迹,正是那“陶心镇盘”的核心残片。
它曾吸收过无数残响的能量,此刻正散发着微弱的暖意。
小舟将陶片递到沈默面前,然后用手语比划着,由苏晚萤轻声翻译:“他说,这东西可以在最关键的时刻,在你周围形成一个短暂的‘无声结界’,隔绝一切残响的干扰。但是……”
苏晚萤的目光落在小舟身上,充满了不忍,“代价是,持有者将永久失去对‘声音’中所蕴含情感的感知能力。世界会变成纯粹的物理振动,再也听不出喜悦、悲伤和愤怒。”
小舟却只是平静地看着沈默,默默地点了点头。
他早已决定献出自己所剩无几的、与这个世界共鸣的渠道。
沈默接过那块温热的陶片,凝视着眼前的一男一女。
一个愿意为他牺牲最后的感觉,一个即使反对也要陪他走到最后。
他沉默了良久,紧绷的脸上忽然露出一个极淡的,几乎无法察觉的表情。
他问:“如果我打开自己,发现里面……什么都没有呢?”
这是一个法医所能想到的,最恐怖的可能性——所有的诡异,都只是自己精神崩溃的产物。
苏晚萤看着他的眼睛,认真地回答:“那就说明,你早就死了。现在站在这里的,只是我们共同听见的那个名字。”
冰冷的隔离解剖室内,无影灯亮如白昼。
沈默半身麻醉,仰卧在低温冷冻台上。
金属台面散发的寒气让他保持着绝对的清醒。
他的右手稳稳地握着一把高频颅骨锯,左手则拿着一面小镜子,调整着角度,对准自己枕骨左侧的一处解剖学裂隙。
他按下了开关。
嗡——
刺耳的锯鸣声中,锯片缓慢而稳定地切入皮肉,然后是骨骼。
每深入一分,他的耳边就响起一阵尖锐的幻听。
那是不同年龄段的自己在哭喊,在求饶,在愤怒地咒骂。
有童年时打碎花瓶的恐惧,有少年时被误解的委屈,有第一次解剖尸体时的震撼……所有被他用理性压制下去的情绪垃圾,此刻都化作声音的利刃,企图让他失控。
但他没有停。他的手,稳得像焊在操作台上。
当锯片终于触及深层硬膜时,一股截然不同的痛感传来。
他立刻停下,换上探针。
随着探针的深入,一股黑色的、如同石油般粘稠的液体,从切口处缓缓涌出。
那液体滴落在地上,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却瞬间燃起一丛蓝白色的火焰。
无声之火,诡异地舔舐着地面。
剧痛让沈默的额头渗出冷汗,但他眼中的光芒却愈发炽亮。
他找到了。
他强忍着神经被灼烧的痛苦,用一把特制的长柄镊子,精准地探入切口,夹住了一个正在蠕动的活物。
他缓缓地,将它从自己的大脑中剥离出来。
那是一枚核桃大小的灰质团块,表面布满了无数微型耳廓状的螺旋突起,像一整个由耳朵组成的肿瘤。
在它的中心,一根细如发丝的白色神经束,正连接着他大脑深处的语言中枢。
沈默用手术刀斩断那根神经束,迅速将这团灰质放入一个早已准备好的密封样本罐中。
他做完这一切,几乎耗尽了所有力气。
他将早已备好的神经荧光染剂注入罐中。
刹那间,奇迹发生了。
染剂仿佛成了显影液,整个房间的空气中,瞬间浮现出无数淡蓝色的、立体的声波图谱。
这些图谱纵横交错,彼此叠加,最终在沈默的眼前,拼凑出了三个清晰的汉字——
林秋棠。
“原来……”沈默虚弱地倒在解剖台上,意识开始模糊。
就在这时,他听见苏晚萤的一声惊呼。
他勉强睁开眼睛,看见那个密封罐中,被切除的灰质团块,竟然像一颗心脏般,开始有节奏地跳动起来。
而他自己的嘴唇,完全不受控制地微微开合,吐出了一句他从未听过、也从未学过的古老音节。
那声音沙哑、古拙,充满了岁月的沉重。
“嗡!”
小舟反应极快,他猛地将那块陶片按在沈默的额头上。
一圈肉眼可见的蓝色光晕扩散开来,所有诡异的声音戛然而止。
那句古语被硬生生掐断在喉咙里。
世界重归寂静。
在这片绝对的寂静中,沈默望着白色的天花板,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轻声说出了他的最终推论。
“我知道她是谁了……她是第一个‘听者’,也是最后一个‘不说的人’。”
“我一直以为,我在追查真相……”
“其实我只是……她为自己写好的一句遗言。”
窗外,第一缕晨光穿透隔离室厚重的玻璃,照了进来。
那光芒落在解剖台上,落在那枚于密封罐中、兀自跳动不休的灰核之上。
它像一颗不肯熄灭的火种,在黎明中,静静地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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