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日,王明远每日都跟着师父崔知府。
师父去哪,他就跟到哪。
白天巡视灾情,处理各种突发状况,安抚灾民,协调物资;晚上回到府衙,师徒俩还要对着那份《救灾策》一条条细化。
师父也在这个过程中,手把手教王明远各种为官之道。
不过,几日下来,崔知府脸色比前几日更差了,眼下的乌青浓得化不开,嘴唇干裂起皮,整个人感觉瘦掉了好几十斤,王明远也不遑多让,师徒两个好似难民一般。
但收获也是巨大的,他有种预感,经此一遭,日后他再提笔写那些经世济民的策论,笔下的分量,将截然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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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通往永乐镇的方向,一个高大的身影正像一头不知疲倦的蛮牛,在乱石和倒伏的树木间奋力穿行。
正是王二牛。
他此刻的模样,足以让清水村最胆大的猎户都吓一跳。
头发不知多久没梳洗了,被汗水、泥土黏成一绺一绺,胡乱披散在肩上和脸上。
脸上更是糊满了黑灰和干涸的泥浆,只露出一双布满血丝却依旧锐利的眼睛。
身上的粗布短打早就看不出原色,被树枝、石头刮得破破烂烂,露出的皮肉上也全是黑灰和尘土。
远远看过去,基本看不出个人样子,像只直立行走的黑熊。
这一路,比他预想的还要难走十倍。
官道早就被塌方的山石和倒下的巨木截成了无数段。
他只能凭着记忆和对方向的模糊判断,在荒山野岭里硬生生趟出一条路。
渴了,就找山涧喝几口冷水;饿了,就啃两口硬得像石头的饼;困极了,就找个背风的大石头底下眯瞪一会儿。
手里还得紧紧攥着那把杀猪刀的刀柄,得防止山间的野兽突袭。
地龙翻身后,这些野兽疯了一样到处窜,在路上他甚至遇到了一头斑斓的巨虎,不过那巨虎看他的眼神也是透露着慎重,两者都默契的错开了,没有爆发冲突。
一路遇到的流民也不少,那些人拖家带口,神色慌张,都在朝着府城方向走,唯独他一人,朝着相反的方向走。
他这副凶神恶煞的模样和腰间那把明晃晃的刀,加上他刻意放出的那股子生人勿近的凶悍气息,让周围想找他问路或是打探消息的人也不敢上前。
终于,在分开三天后的傍晚,翻过最后一道被泥石流冲垮的山梁,熟悉的景象映入眼帘——永乐镇到了。
王二牛紧绷的心弦,终于稍微松了那么一丝丝。
眼前的永乐镇,虽然也显得有些凌乱,街道上能看到不少修补房屋的人,但整体还算完好。
倒塌的房屋很少,大多是些本就摇摇欲坠的老屋或者年久失修的祠堂边角。
路上行人虽然行色匆匆,带着劫后余生的惶然,但秩序尚可。
“还好……还好……”王二牛长长吐出一口浊气,一直悬着的心落回了肚子里大半。
看来清水村那边,应该也差不多。
他抹了把脸上的汗,结果手上的泥灰混着汗水,把脸抹得更花了,基本看不出一点属于人类的颜色。
他浑然不觉,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先去蒙学看看赵夫子!三郎交代过的!
凭着记忆,他深一脚浅一脚地拐进镇子西头那条熟悉的小巷,蒙学那扇熟悉的木门就在眼前。
王二牛心里焦急着夫子的安危,他几步冲到门前,抬起那只满是泥垢和老茧的大手,哐哐哐地就砸在门板上,力气大得门框都跟着震。
“谁啊?”门里传来赵夫子那带着点惊疑和疲惫的声音。显然,这几日也不太平。
“夫子!是我!王二牛!明远的二哥!”王二牛扯着嗓子喊,声音因为干渴和疲惫,嘶哑得厉害。
门里安静了一瞬,似乎是在辨认。接着,门栓被拉动的声音响起。
木门“吱呀”一声,拉开了一条缝。
赵夫子那张清瘦、带着书卷气的脸出现在门缝后。
他先是疑惑地往外看,当他的目光对上门外那个披头散发、满脸乌黑、眼珠子通红、浑身散发着野兽般气息的“人形物体”时,赵夫子的瞳孔骤然放大!
“啊——!”一声短促而惊恐的尖叫卡在喉咙里。
赵夫子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这……这哪里是人?分明是山里头成了精的黑熊怪!
听说地龙翻身,山精野怪都跑出来了!
它……它竟然还会学人说话?还知道冒充王明远的二哥?
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赵夫子脆弱的心脏,他眼前一黑,连哼都没哼一声,身体直挺挺地就向后倒去!
“夫子!”王二牛一看老头翻白眼要倒,这才猛地反应过来——自己这模样,怕是把夫子当妖怪了!
他也顾不得许多,一把推开门,一个箭步冲进去,在赵夫子后脑勺着地前险险扶住了他。
“夫子!夫子!您醒醒!是我啊!真是王二牛!王金宝家的老二!”
王二牛半抱着赵夫子,又是掐人中,又是焦急地低声呼唤,心里懊悔得要死。
光顾着赶路,忘了自己现在这副尊容能吓死鬼。
好半晌,赵夫子才悠悠转醒,一睁眼就看到那张近在咫尺、糊满黑泥、只有眼白和牙齿是白的“熊脸”,吓得又是一哆嗦,差点再次晕过去。
“夫子别怕!真是我!您看!您看我这眼睛!鼻子!嘴!”王二牛赶紧指着自己的脸,努力做出个“和善”的表情,可惜配上他那副尊容,效果适得其反。
他急中生智,语速飞快地解释:
“夫子!我是从府城赶回来的!路上太难走了!山塌了,路堵了……
我爹腿伤了,回府城去瞧腿了,我娘、大哥大嫂、三郎、虎妞、狗娃他们都好好的!
三郎特意让我回来看看您!他说您一个人,他不放心!”
这一连串的话,尤其是提到王明远,终于让惊魂未定的赵夫子找回了一丝理智。
他喘着粗气,借着王二牛搀扶的力道坐起身,凑近了仔细打量眼前这张“熊脸”。
看了半天,才从那双虽然布满血丝但依旧熟悉的、属于王二牛的倔强眼神里,依稀辨认出一点熟悉的影子。
“真……真是二牛?”赵夫子的声音还在抖,带着劫后余生的虚脱。
“千真万确!夫子,对不住,吓着您了!”王二牛挠了挠他那鸡窝似的头发,一脸歉意,带下一片灰尘。
确认了身份,赵夫子这才长长舒了口气,拍着胸口:“你这孩子,怎么弄成这副模样?跟那山里的黑熊成了精似的……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明远他们没事,我就放心了……”
王二牛又简单说了下家里的情况和路上的见闻,确认赵夫子这边只是受了些惊吓,房屋有些裂缝但无大碍后,便不敢再多留。
他归心似箭,惦记着家里的媳妇和孩子。
“夫子,您多保重!我得赶紧回村了!”王二牛站起身。
“快去吧,快去吧!路上小心!”赵夫子心有余悸地摆摆手,看着王二牛那高大却狼狈的背影再次融入夜色。
他突然才想起来,刚才光顾着确认身份和关心王家的情况,完全忘记提醒二牛收拾下自己,这模样回去,别再把家里人吓个好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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