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北新都的晨光,总是带着一股粗粝的生机。初升的太阳将远处连绵的营垒和近处拔地而起的夯土城墙染成一片暖金,却也毫不留情地照出了这座年轻城市身上密布的褶皱。
萧明轩站在新落成的“都护府”前,看着眼前车水马龙的景象,眉头却拧成了一个疙瘩。空气里混杂着尘土、牲畜、新伐木材和远处工坊飘来的淡淡焦糊味,喧嚣得几乎要冲破天际。这本该是繁荣的象征,此刻却像无数根细针,扎在他紧绷的神经上。
“世子爷,您看这……”副将指着不远处一个临时搭建的棚户区,声音里满是无奈。棚户区挤满了新近涌入的流民和寻找活计的牧民,简陋的毡布和木板搭成的窝棚歪歪扭扭地挤在一起,污水横流,几个瘦骨嶙峋的孩子在泥地里追逐打闹,发出尖锐的吵闹声。一个妇人抱着啼哭的婴儿,焦急地向过往的行人兜售着几块干硬的奶疙瘩,眼神里是化不开的疲惫。
萧明轩的目光掠过妇人攥得发白的手指,又落在不远处一个新开的粮肆门口。那里正围着一群人,叫嚷声几乎要掀翻棚顶。
“涨!又涨了!上个月还是五文一斗的粗麦,这就敢要八文?你们这是要活活饿死我们这些做工的!”一个赤着上身的壮汉挥舞着拳头,脖子上青筋暴起。
“不涨不行啊!运费涨了,工钱也涨了,就连给官府的‘平安钱’也涨了!不涨,我们掌柜的就得喝西北风!”粮肆的伙计梗着脖子回喊,脸上却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心虚。
“平安钱?那是保护费!是那些地痞流氓收的!”人群中有人愤怒地吼道。
萧明轩的太阳穴突突直跳。物价飞涨,治安混乱,族群隔阂……这些像一团乱麻,死死缠住了这座他寄予厚望的新城。父亲萧劲衍将新都的日常管理托付给他时,眼中是全然的信任,可这份信任此刻却重如千钧。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烦躁,大步向粮肆走去。
“都住手!”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久经沙场的威严,瞬间压下了喧哗。人群自动分开一条路,让他和副将走了进去。粮肆伙计看清来人,脸色刷地白了,连忙躬身行礼:“世、世子爷!”
萧明轩没有理会他,目光锐利地扫过粮肆角落里几个鬼鬼祟祟、眼神闪烁的汉子。他们穿着本地牧民的皮袄,但神态举止间却透着一股不属于草原的市侩和狠厉。其中一个在萧明轩目光扫过的瞬间,下意识地摸了摸腰间——那里鼓鼓囊囊,显然藏着硬物。
“粮价为何骤涨?”萧明轩的声音冰冷,直指核心。
“这……世子爷,实在是……”伙计支支吾吾,偷眼瞟向那几个汉子。
“说!”萧明轩加重了语气。
伙计吓得一哆嗦,几乎要跪下:“是、是几位‘大哥’说了,这新都地界,得按新规矩来……他们、他们负责‘照看’这附近的买卖,这‘照看费’自然得算在粮价里……”他不敢说出“地痞”、“保护费”这样的字眼,但意思再明白不过。
萧明轩的目光再次落在那几个汉子身上。其中一个咧嘴一笑,露出一口黄牙,毫不避讳地迎上他的视线,眼神里满是挑衅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贪婪?那贪婪似乎不仅仅针对眼前的钱财,更像是在打量着什么更大的目标。
“哦?新规矩?”萧明轩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谁定的规矩?”
“规矩,自然是能定规矩的人定的。”为首的汉子慢悠悠地踱了一步,皮靴踩在泥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他环视四周,目光在那些拥挤的棚户、忙碌的工坊、还有远处高大的都护府上扫过,最后落回萧明轩脸上,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世子爷管得了兵马,管得了城墙,可这市井里的柴米油盐,这人心里的弯弯绕绕,怕是……还嫩了点。”
这话里,试探的意味浓得化不开。
萧明轩心中警铃大作。这绝非普通的地痞流氓!他们言语间的底气,那种对新城布局的熟悉,还有眼神深处那点刻意掩饰却依旧泄露的精明和狠厉,都透着诡异。朔北新都才初具规模,哪里来的这股有组织、有目的的势力?他们是谁?背后是谁?仅仅是为了勒索几个钱?还是……另有所图?
他面上不动声色,只是眼神愈发沉凝如冰:“本世子管不了?今日便让你看看,我朔北的规矩,由谁定!”他猛地一挥手,厉声喝道:“拿下!”
早已埋伏在周围的巡防队员如狼似虎地扑出,动作迅捷利落,显然是训练有素。那几个汉子猝不及防,虽奋力反抗,拳脚间也确实有些功夫,但终究寡不敌众,很快被按倒在地,五花大绑。为首的汉子在最后关头,眼神死死盯住萧明轩,那里面没有恐惧,只有一股阴冷的怨毒和一丝……急切的信号?他似乎想对同伴说什么,却被巡防队员死死捂住了嘴。
人群爆发出一阵叫好声,看向萧明轩的眼神充满了敬畏和期待。萧明轩却丝毫没有松懈。他走到那为首的汉子面前,蹲下身,声音压得极低,只有两人能听见:“说吧,谁派你们来的?想做什么?”
汉子冷哼一声,扭过头去,紧闭着嘴,像一块顽石。
萧明轩也不急,只是淡淡道:“带下去,好生‘照顾’。本世子倒要看看,是他们的骨头硬,还是朔北的牢房硬。”他站起身,转向惊魂未定的粮肆伙计和围观的百姓,声音洪亮而沉稳:“粮价,即刻恢复原价!今日起,新都所有商肆,凡敢哄抬物价、勾结匪类、欺压百姓者,严惩不贷!巡防队,加强各处巡查,发现滋事者,就地格杀!”
他的话掷地有声,像一颗定心丸,让混乱的人群渐渐安静下来。那妇人抱着孩子,挤到前面,浑浊的眼睛里含着泪,嘴唇翕动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是深深地向萧明轩鞠了一躬。
萧明轩看着她,又看看那些拥挤破败的棚户,看着远处工坊里忙碌的身影,心中那份沉甸甸的责任感非但没有减轻,反而愈发沉重。治安只是冰山一角。住房、物价、族群隔阂……每一个问题都像一座大山,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父亲和母亲将这片土地的未来交到他手中,他不能辜负。
他转身,大步走向都护府。副将紧随其后,低声汇报:“世子爷,刚接到消息,西城那边,几个汉人工匠和牧民因为工钱的事,差点动起手来。还有,工坊那边说,新招来的流民太多,工棚住不下,得赶紧想办法……”
萧明轩的脚步没有停,只是揉了揉发胀的眉心,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知道了。召集所有管事,半个时辰后,议事厅开会。另外,让‘牧民议事会’的代表也来,听听他们的想法。”
议事厅里,气氛凝重。管事们七嘴八舌,汇报着各自领域的难题:住房紧张、物资短缺、工匠与牧民因生活习惯不同产生的摩擦、流民安置的巨大压力……每一个问题都像一根绳索,缠绕着新城的生机。
“以工代赈!”萧明轩打断嘈杂,声音斩钉截铁,“立刻组织所有流民和贫困牧民,参与新城扩建!修路、挖渠、盖房!管饭,按工分计酬,工分可兑换粮食、布匹,甚至未来建成的房屋!”
他看向一位负责工程的老管事:“张工头,你立刻规划出几处大型工棚用地,务必保证所有人有遮风避雨之所!”
“是!世子爷!”张工头精神一振。
他又转向一个负责民政的官员:“李主簿,即刻设立‘工赈处’,登记流民,分配工种,发放工分凭证!务必公平公正!”
“遵命!”
“至于族群摩擦……”萧明轩的目光落在议事厅角落里几位身着皮袍、神情拘谨的牧民代表身上,“阿布都都护(牧民议事会推举的代表),你们牧民中有不少擅长搭建毡房、驯养牲畜、制作皮具的能工巧匠。我提议,在‘融合学堂’之外,再开设‘技艺交流坊’,让汉人工匠和牧民师傅们互相传授手艺,按劳取酬。汉人学牧民的生存智慧,牧民学汉人的精巧技艺,互通有无,岂不比互相猜忌、争斗更好?”
阿布都都护眼中先是闪过一丝惊讶,随即亮起光芒,他用力点头:“世子爷此法甚好!我们牧民的手艺,绝不比汉人工匠差!只是……只是以前没人看得起,也没处施展。”
“从今日起,新都里,只有‘朔北人’,没有汉人牧民之分!”萧明轩语气坚定,“所有技艺,只要能让大家过上好日子,都是好技艺!都护府会提供场地和初期支持!”
议事厅里的气氛渐渐从凝重转向振奋。管事们看到了解决问题的方向,牧民代表感受到了尊重。萧明轩条理清晰地部署着,声音沉稳有力,那份属于年轻统帅的担当和智慧,在解决实际问题的过程中,一点点沉淀下来,散发出令人信服的光芒。
就在这时,一个亲兵匆匆进来,附在萧明轩耳边低语了几句。萧明轩的眼神瞬间锐利如刀:“查!给我盯死了!所有进出新都的商队,尤其是那些突然冒出来、背景不明的,重点盘查!还有,粮价波动、工坊原料采购的账册,立刻调来,我要亲自过目!”
亲兵领命而去。萧明轩重新转向众人,神色已恢复如常,只是眼底深处,那丝因粮肆事件而升起的警觉和疑虑,并未消散。那几个被抓的汉子,他们眼中那点不合时宜的贪婪和审视,他们背后可能存在的、针对新城的窥探,像一根细小的毒刺,扎进了他的心里。这绝非简单的治安问题。新城的繁荣,像一块巨大的磁石,吸引来的不仅仅是寻求生路的百姓,恐怕还有……不怀好意的眼睛。
会议结束,管事们和牧民代表们带着新的任务和希望离开。议事厅里只剩下萧明轩一人。他走到窗边,推开窗。窗外,新都的喧嚣依旧,但似乎多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涌动。远处工地的号子声此起彼伏,市集的叫卖声声声入耳,巡防队员整齐的脚步声在街道上回响。一切都在向着好的方向发展,却又处处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初生事物特有的脆弱和混乱。
他想起母亲黄玉卿的话:“明轩,治大国如烹小鲜,治新城亦然。火候、分寸、人心,缺一不可。遇事莫慌,先看症结,再下猛药或温补。记住,你守护的,是这城里的每一个人,是他们的生计,他们的希望,更是朔北的未来。”
母亲的话,像一盏灯,驱散了他心头的部分阴霾。他深吸一口气,将那份沉重的责任感和潜藏的警觉,一并压入心底,化作前行的动力。他转身,大步走出议事厅,身影挺拔如松,融入了新都那充满生机也暗藏漩涡的洪流之中。新都的烦恼,远未结束,但属于萧明轩的答卷,才刚刚开始书写。而那几个被押走的汉子,以及他们背后可能存在的阴影,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一颗石子,虽未掀起巨浪,却已在悄然扩散的涟漪中,预示着更深的风暴,正在这片看似欣欣向荣的土地下,悄然酝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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